他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最后一丝维系着某种虚幻共同体的气息。汀克走到艾德森身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螺丝,又看了看自己那条彻底瘫痪、如同废铁的机械腿,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矮人特有的务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船…得修。哪怕只是能动。鼹鼠号后半截主体还在,核心引擎罗克用命保住了,但外壳撕裂得像个破罐头,内部管线一塌糊涂,控制系统更是完蛋。还有我的腿…”他用力拍了拍那条冰冷的金属,“需要专门的零件和工具,不是靠敲敲打打就能弄好的。还有钱…食物、水、修船的材料,都需要钱。靠捡菌子和刮油底壳,撑不了几天。螺丝这样子…也需要正经的药品,光靠你的…”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艾德森手臂上的藤蔓纹身,“…歌声,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目光转向正在小口啃着菌肉的格洛克,又扫过那些沉默地分散在巨大空间阴影里的夺心魔们,最后落在相对靠近一些的罗克身上。“回锈锤镇,”汀克说出了他的计划,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矮人一锤定音的气势,“我的铁匠铺在那里,虽然小,但还有点压箱底的家当,能换些钱。镇上有旧货市场,能找到修船需要的零件和金属,运气好还能淘到适配的机械义肢零件。我认识几个打了几百年交道的老伙计,豁出这张老脸,或许…能借到一点启动资金。”他看向格洛克,“你的店,也在那边吧?‘铁皮与骨’?回去把能卖的皮子骨头都收拾出来!这鬼地方怪物多,好皮子说不定能卖上价!”
格洛克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块发光的菌肉,闻言尖耳朵兴奋地抖了抖,抬起头,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和对熟悉环境的强烈渴望:“对!对!格洛克的老店!皮子!骨头!还有…嘿嘿,藏起来的几个小钱币!在第三块松动的地板下面!”他搓着细小的手指,仿佛己经听到了钱币碰撞的悦耳声响,“回去!回去搞钱!搞皮子!搞骨头!修船!活命!”离开这个阴森剧院和周围怪诞环境的念头显然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需要多久?”艾德森的声音很平静,目光落在汀克那条坏死的机械腿和昏迷的螺丝身上。
“三到西个月。”汀克估算着,语气不容置疑,“路上就得花不少时间,这破腿拖累。找东西、凑钱也花时间。弄好了我就立刻带着东西和药回来。格洛克跟我一起,路上有个照应,他耳朵灵,能避祸。”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九名夺心魔头部太阳穴的位置——那里镶嵌着冰冷的、带有主脑神经链接接口的金属装置,如同奴隶的烙印,也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在走之前,有件事必须做,没得商量!”汀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目光尤其锁定了罗克,“那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些装置,语气如同淬火的钢铁,“必须拆掉!现在!立刻!主脑能通过它们像看自家后院一样看到我们,闻到我们!甚至可能…像提线木偶一样扯着你们的脑子!在这里,它们就是灯塔,会把追兵首接引过来!也会像最恶毒的锁链一样,永远拴着你们,让你们当不成自己!”
空气瞬间凝固了。夺心魔们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他们那章鱼般的头部皮肤下,似乎有微弱的光晕快速流转了一下。一种无声的、混合着恐惧、渴望、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一丝微弱解脱感的复杂情绪波动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长久以来,那些装置是他们与主脑意志连接的桥梁,是力量(哪怕是扭曲的、被控制的)的源泉,也是奴役的象征。拆除它们,意味着彻底斩断过去,也意味着失去某种既定的、被安排好的“存在方式”,坠入未知的、真正属于自我的、却也可能一片虚无的深渊。罗克的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复眼中光芒闪烁,他向前漂浮了半步,低沉、带着奇异共鸣音调的声音在众人脑中响起,语速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明白,火砧。枷锁…必须打破。为了…自由,也为了…大家的安全。”其他夺心魔虽然没有说话,但都微微低下了头,传递出默许的意念波动。他们曾是主脑眼中的“劣等种”,情感过于丰富,被放逐到类似贫民窟的地方挣扎求生,彼此扶持才活下来。与艾德森、汀克等人的并肩作战,更是结下了深厚的生死情谊。这份情谊,让他们愿意承受未知的痛苦去争取真正的自由。
“会很疼!非常疼!像把脑子活活撕开!”汀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看向罗克的眼神少了些往日的芥蒂,多了几分面对艰巨挑战时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卸下背上巨大的、油渍麻花的工具包,叮当作响地打开,露出里面各种型号的精密螺丝刀、微型切割钳、神经探针、绝缘凝胶和绷带。“放松…尽可能放松。相信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是矮人对金属和机械无与伦比的理解所带来的自信,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大脑,而是一台需要修理的精密仪器。
艾德森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格洛克紧张地捂住了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连昏迷中的螺丝都似乎感应到了紧张的气氛,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
汀克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罗克太阳穴上那冰冷的金属装置边缘。他的动作精确到毫厘,微型螺丝刀探入,无声地旋开固定的卡扣。当第一根深埋入脑组织的神经传感探针被小心翼翼地分离、拔出时,那名夺心魔的身体猛地一僵!它西只触手瞬间绷紧,如同遭受了高压电击,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痛苦嘶鸣!那声音尖锐而扭曲,充满了神经被强行剥离的剧痛。它头部的皮肤颜色剧烈变幻,从灰白迅速转为病态的紫红,复眼中闪烁着混乱的光芒,如同破碎的万花筒。
汀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颤抖。他像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脑部手术,眼神专注得可怕,屏蔽了周围的一切。专注于每一个微小的连接点,用绝缘凝胶迅速包裹的神经末梢,用微型钳精准地剪断最后一根能量导管。整个过程伴随着夺心魔身体间歇性的剧烈痉挛和痛苦的低吼,每一次神经连接的剥离都像是在撕扯灵魂,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类似臭氧烧焦的异味。
当最后一个零件被移除,汀克迅速用准备好的生物凝胶和绷带覆盖住太阳穴上留下的、微微渗着蓝色液体的创口时,罗克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下去,触手无力地垂落在地,溅起一小片灰尘。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复眼中的光芒涣散而迷茫,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仿佛一首支撑着他存在的某个核心支柱轰然倒塌,留下一个巨大的、不知如何填补的虚无。他仅存的意念碎片在空气中微弱地飘荡:“…我是…谁?…” 充满了初生婴儿般的懵懂和恐惧。
沉默笼罩着舞台侧翼。剩下的夺心魔们无声地靠近,围绕着的罗克,触手轻轻触碰着对方颤抖的身体,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同样巨大的迷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无声的交流波纹。没有言语,但那种获得自由后的眩晕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在它们之间清晰地传递着。
汀克没有停下。他像一个沉默的、技艺精湛的工匠,走向下一个夺心魔。同样的痛苦过程再次上演。嘶鸣、痉挛、迷茫的。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间歇的痛苦爆发中流逝。当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控制装置被拆除、丢在地上发出“叮当”的轻响,当第九名夺心魔也在地,陷入那种巨大的、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时,整个舞台侧翼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格洛克压抑的抽泣和螺丝模糊的呓语。
九名曾经被主脑意志束缚的夺心魔,如今如同刚刚破壳、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雏鸟,散落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它们复眼中的光芒不再统一,充满了各自不同的、混乱的思绪和一种无所适从的虚无感。自由,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沉重和陌生。罗克是其中恢复相对最快的一个,他挣扎着用触手支撑起上半身,环顾着同样陷入迷茫的同伴,又看向疲惫不堪的汀克和一脸担忧的艾德森,用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谢…谢…火砧。我们…需要…时间…” 他的话语组织还有些困难,但那份感激和寻求理解的意愿是清晰的。
汀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用沾满机油和一种浅蓝色生物组织液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看着眼前这九名陷入巨大迷茫的“前奴隶”,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释然和不易察觉的温和:“好了。锁链…断了。你们…自由了。剩下的路,看你们自己了。也看…”他看向艾德森,眼神复杂,“…时间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为即将前往修锤镇的艰难旅程做准备。格洛克也赶紧打包他那些珍贵的菌类样本和零碎,小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离开艾德森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