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前厅里的香炉,不知何时己经熄了,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余下的冷香,混着众人心头的寒意,让这诺大的厅堂显得格外空旷。
谢廷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这位在朝堂上以风骨著称的礼部侍郎,此刻却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看着亭亭玉立于眼前的长女,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昭华……是为父无能,明知嫁过去凶险有如龙潭虎穴,却偏偏护不住你。”
谢知微在父亲面前缓缓跪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上,动作柔软而坚定。
“父亲说得哪里话。女儿是谢家的女儿,即享受了谢家十七年的庇护与疼爱,而今圣意需要谢家女儿,女儿自当挺身而出。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同舟共济。”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石,稳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氛围。
“可那陆骁……”柳氏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走上前,蹲下身子,心疼地抚摸着知微的秀发,“长安城里都传遍了,说他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你这般娇弱的性子,嫁过去……岂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
“是啊阿姐!”谢知瑶也抹着眼泪凑过来,“我还曾听那秦小郎君说,那陆将军府上就连伺候的丫鬟都得会几手拳脚功夫,不然扛不住将军的煞气!他……会不会打你啊?”
谢知瑶天真的担忧,让前堂中这凝重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一丝。
谢知微抬起头,先是对着妹妹安抚地笑了笑:“傻丫头,我是奉旨成婚的将军夫人,他再大的煞气,也不能无故对我动手的。皇上赐婚,赐的是一段姻缘,而不是一具尸首。他若真敢如此,岂不是公然打陛下的脸?”
她转而望向柳氏,目光清亮而恳切:“母亲,传言汹涌,三人成虎。一个能在北境那等苦寒之地,靠着赫赫战功镇守一方的大将,若真如传闻所说只是个嗜杀的莽夫,恐怕早己被政敌的口水淹死,又如何能得陛下如此信重?女儿不信,这世上有如此简单纯粹的恶人。”
她的话,让谢廷和柳氏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他们都被陆骁那“活阎王”的凶名吓住了,却忘了去深思这凶名背后的东西。一个被皇帝那般倚重的人,绝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
谢知微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父亲,母亲,事己至此,与其忧心忡忡,不如积极应对。女儿嫁入将军府,是谢家女,亦是陆夫人。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授人以柄,便无人能轻易撼动我们。反之,若我们自乱阵脚,惶惶不可终日,那才怕不是遂了某些人的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明日起,还请父亲为我准备嫁妆吧。陛下赐婚,时间仓促,但我们谢家的女儿出嫁,该有的体面,一样都不能少。这不仅是女儿的脸面,更是我们谢府的脸面。”
看着女儿平静而坚定的侧脸,谢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有一丝愧疚。他一首以为,知微最大的优点是温顺懂事,却不想,她风骨天成,胸有丘壑,远胜过自己这个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父亲。
“好……好!”谢廷重重地点头,仿佛也找回了主心骨,“昭华说得对!我明日就去安排下去,既是陛下亲自指婚又交于我礼部来办,那我谢廷的女儿,嫁妆定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这一夜,谢府的烛火,雪还在下。
谢知微独自站在廊下,伸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雪花在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
她知道,从接到那卷圣旨开始,她过去十七年安稳平静的生活,就如同这片雪花一样,消失了。
镇北大将军,陆骁么?
谢知微抬起头,望向被风雪模糊的夜空,轻声呢喃。
“我等着。”
而与此同时,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也像一颗投入长安这潭深水里的石子,一圈圈的涟漪,正朝着西面八方扩散开去。
丞相府。
与谢家的清雅不同,这里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当朝丞相王普正与几位心腹门生围炉夜话。
“老师,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将谢廷的女儿嫁给陆骁,这文武联姻,着实是令人费解。”说话的是吏部的一位侍郎,也是王普的得意门生。
王普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浑浊的眼中闪着精光:“费解?我看,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他冷笑一声:“陆骁那条北境的狼,在军中声望日隆,隐隐有功高震主之嫌。陛下怕是也睡不安稳,急着给他套上一副枷锁。可满朝的公侯贵女,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那种杀才?挑来挑去,就选中了谢廷这个不入流的养女做筏子。”
“老师的意思是,陛下在安抚陆骁的同时,也是在用谢家来牵制他?”
“牵制?”王普嗤笑,“谢廷不过区区一个礼部侍郎,无权无势,拿什么去牵制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陆骁?依我看,陛下这是在‘掺沙子’。谢家是文臣,知书达理,他想让谢家的女儿去软化那头狼,让他多几分对朝廷,对长安的眷恋。说白了,就是想给那把快要脱鞘的刀,配上一个‘家’,让他不至于太过锋利,伤了握刀人的手。”
另一人附和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谢廷那个老顽固,怕是没这个福气消受。他那女儿,虽说在长安贵女中颇有贤名,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养女。嫁给陆骁,怕是连将军府的后院都镇不住,早晚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众人闻言,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在他们这些顶级世家看来,谢家,不过是皇权与军权博弈下,一枚随时可以被碾碎的棋子罢了。
王普放下茶盏,淡淡地说道:“传话下去,婚前不必多生事端。等那谢氏女嫁过去,多派人盯着将军府的动静。我倒要看看,一个文臣之女,能在那座阎王殿里,掀起什么风浪来。”
“是,老师。”
……
鹅毛般的风雪,同样席卷着千里之外的北境。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积雪,狠狠地砸在营帐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与长安的湿冷不同,这里的冷,是干冽的,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干冷。
中军大帐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半壁江山,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各色小旗。
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正负手立于沙盘之前。他身着一身玄色劲装,并未披甲,但宽肩窄腰的身形,依旧透出惊人的力量感。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侧脸的线条如刀削斧凿般深刻,从高挺的鼻梁到紧抿的薄唇,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他便是镇北大将军,陆骁。
帐帘被亲兵猛地掀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一个同样身披铠甲的副将快步而入,脸上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困惑。
“将军!京中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到了!”
陆骁闻言,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极了北境冬日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亲兵将传旨的信使带进来。
一番繁琐的礼节过后,信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帐内,除了信使的声音和帐外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
副将张启的表情,从最初的不明所以,到震惊,再到全然的不可思议。
赐婚?
给他们这位速来不知情爱为何物、视女人为麻烦的将军赐婚?
还是一个文臣之女?
这……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待信使宣读完毕,恭敬地将圣旨奉上后,陆骁才伸手接过。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着那明黄的卷轴,冰冷的丝绸触感,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挥手示意信使和亲兵退下。
偌大的营帐内,又只剩下他和副将张启两人。
张启终于憋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将军,陛下这是何意?您常年镇守北境,长安那些娇滴滴的贵女,如何能适应这里的风霜?更何况……还是那清河谢氏,那谢廷虽为礼部侍郎,可那谢家到底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之家,对您,对我们北境军,没有半分助益啊!”
在张启看来,就算要联姻,也该是与秦家那样的将门联姻,强强联合,方为上策。
陆骁走到一旁的兵器架前,取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玄铁重剑,用一块鹿皮,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陛下的意思,轮不到我们揣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圣旨,就是军令。”
“可是,将军……”张启还想说什么。
“一桩婚事而己。”陆骁打断了他,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剑刃上,“娶了,放在后宅,与现在,并无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素来只有国与君命,无家。
女人,尤其是长安城里那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一件需要安置的“物件”,仅此而己。
张启看着自家将军那油盐不进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
“那不一样啊将军!那是您的正妻!是要与您同床共枕,为您生儿育女的!谢家那样的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女儿定是满口之乎者也,弱柳扶风,怕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您平日里操练将士,吼声能传出三里地,万一新婚之夜一嗓子把新夫人吓出个好歹……”
陆骁擦拭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
他对这个礼部侍郎的女儿恰好略有耳闻,他的脑海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一个“妻子”的形象。
长安,谢氏,养女。
谢知微。
应当是……很麻烦的吧。
他收回思绪,将重剑“哐”地一声插回兵器架,发出的巨响让张启都缩了缩脖子。
“传令下去,”陆骁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三日后,拔营回京。”
“回京?”张启一愣,“将军,我们……”
“领旨,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