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熹，薄如轻纱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柔柔地笼罩着这个刚刚苏醒的小山村。
空气清冽甘甜，带着夜间凝结的露水和泥土苏醒的气息，深深吸一口，沁入肺腑，仿佛能将昨日的疲惫尽数涤荡干净。
墨兮是第一个踏出院门的。他站在微凉的晨光里，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受着山林间流动的勃勃生机。
东方的天际被染上了一抹浅浅的鱼肚白，很快又被绚丽的朝霞浸透，像打翻了巨大的颜料盘，橙红、金粉、浅紫交织晕染，美得不似人间。
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若一幅刚刚落笔的水墨丹青。
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农妇端着簸箕走了出来，里面是新淘洗过的米粒，颗颗晶莹。
她看到墨兮，脸上立刻绽开朴实的笑容。
“道师起得真早啊！山里寒气重，多穿点，早饭马上就好！”
“多谢大娘，清晨景致怡人，心旷神怡。”
墨兮微笑着回应。
这时，老汉也提着空水桶从后院绕过来，准备去河边挑水。
他看到墨兮，便停下脚步，放下水桶，熟练地从腰间抽出旱烟袋，就着门槛坐下，打算在忙碌前先美美地抽上一袋烟。
“道师昨晚歇得可好？乡下地方，没啥好招待的。”
老汉点上烟丝，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白色的烟雾。
“甚好，被褥松软，一夜安眠，感激不尽。”
墨兮在老汉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目光落在院子里一小片被露水打湿的青菜上。
“此地与世无争，当真是难得的清净福地。”
老汉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
“是啊，多少代人都这么平平静静地过来了。除了前些日子…”
他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不经意地微微蹙起，但很快又摇头道。
“嗐，都过去了。”
墨兮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异样，正要开口，身边传来轻微的衣衫摩擦声。
是慕然。他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宽大的斗篷在晨风中微微摆动。
他似乎对清晨的阳光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朝屋檐下的阴影处靠了靠，只探出一小部分被斗篷包裹的身影。
他微微仰起头，帽檐下两点幽绿的魂火注视着缓缓升腾的金红色朝阳，那纯粹而热烈的光芒映在他的魂火里，似乎也驱散了几分夜晚的幽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老汉看了他一眼，磕了磕烟灰，眼神里己没了最初的惧意，只剩下纯粹的平和。
“老丈刚才说‘前些日子’…可是有事发生？”
墨兮温声问道，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老汉咂摸了一下烟嘴，叹了口气。
“哎，说起来也不算啥大事。前两个月，我们这边还算太平，就是青萝镇那边不太安生。
“哦？青萝镇？”
墨兮心头微动，这个名字昨晚就曾从这位农妇口中滑出。
“对，就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离咱们村约莫大半天的脚程，靠着官道，比我们这大多了。”
老汉指了指村口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河。
“也是遭了瘟疫！开始都说是在关内传过来的病气，闹得人心惶惶的。”
“后来呢？”
墨兮追问。
“后来也说不清。”
老汉摇了摇头，烟雾袅袅。
“后来有风声说，好像不是关内传的？邪门得很！听说有人夜里看见…看见青萝镇东头那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树底下…好像有过古怪？具体也没人敢细说。”
他压低了点声音。
“反正没几天，镇子里就请了好些道士和尚去做法事，再后来…疫病就慢慢控制住了？也许是那些法师真的管用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乡民特有的含糊和不确定。
“总之现在那边是没事了，咱们这边靠着山，没被波及，也是托了山神的福。”
墨兮心中警兆微升。青萝镇的老槐树…古怪的传闻…与瘟疫的起始时间吻合，然后道士做法后疫病就“控制住了”？这逻辑听起来……有些刻意。疫病当真是被法术消灭的，还是另有蹊跷？
“青萝镇…槐树…”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将这两个关键词牢牢记下。
“大娘昨晚好像也提过青萝镇的老槐树？”
墨兮看向刚走出来的农妇。
农妇把淘好的米拿进灶房，一边挽袖子准备生火，一边点头。
“可不嘛！那树可有些年头了，都说有些灵性。听青萝镇逃难过来的王木匠说…”
她突然顿住了，似乎觉得不妥。
“哎，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道师莫听我们瞎叨叨。”
“无妨，大娘请讲，或许可为吾辈历练增添几分见闻。”
墨兮语气平和，带着让人信任的力量。
农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小声道。
“王木匠当时病得不轻，被村里人在山神庙后面发现的，都说他糊涂了，满嘴胡话，说什么…什么绿光…绕树…还有人影往树根下钻…咳！听着就瘆得慌！后来他人好点了，就啥也不肯说了，只说不记得了。唉，可怜人，病好了也不愿在青萝镇呆了，前些天收拾东西投奔外地亲戚去了。”
绿光…绕树…人影钻树根？
墨兮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心念电转。这描述绝不正常，绝非自然现象或寻常疫病后的疯癫呓语所能解释。
青萝镇的瘟疫源头，恐怕就在那棵诡异的老槐树下！甚至…所谓的“控制住”，背后隐藏的，可能就是与落秋城类似的献祭或者某种力量的压制！
“唔…睡得呀…”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满足感的声音打破了略带凝重的气氛。白渝用两只小爪子扒着门槛，把自己整个胖乎乎的雪白身体从屋里挪了出来。
她先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蓬松的大尾巴像拂尘一样划了个半圆，然后眯着那双尚未完全清明的冰蓝色眼眸，嗅了嗅空气，瞬间精神起来！
“好香呀！早上吃啥？”
她嗖一下窜到墨兮脚边，尾巴甩得欢快，完全没感受到现场话题的沉重。她的注意力被院子里木盆沿上挂着的一小串风干的、正在滴水的半透明小鱼吸引住了。
“鱼？是鱼耶！”
白渝的冰蓝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看到美味的光芒，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咕噜声，后腿一蹬就要扑过去。
“小白！”
墨兮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躁动的后颈毛。
“不可无礼！”
白渝被按住了，委委屈屈地哼唧。
“就一条最小的…闻着可新鲜了…”
农妇被白渝的馋样逗笑了，连忙道。
“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给小猫准备的一点小鱼干，这小狐狸爱吃就拿去玩呗。”
她说着就从盆边解下那串小鱼，挑出一条最小的递向白渝。
白渝立刻忘了之前的委屈，欢天喜地地用两只前爪捧过大娘递过来的小鱼干，叼在嘴里就往院角跑。
然而，就在她跑到墙角阴影处时，突然停下脚步，小鼻子用力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嗅着，尾巴也不摇了，整个身体警觉地微微弓起。
墨兮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起身走近。
“怎么了，白渝？”
白渝丢下那条吃到一半的小鱼干，对着墙角一块有些、颜色似乎比别处略深的泥土刨了起来。
“主人！这里的味道…有点怪！”
她的意念声音带着一丝警惕和厌恶。
“闻着…有点…有点点像…像是在落秋城闻到过…但又有点不一样？臭臭的，还有一点点冰碴子似的凉气？咦，下面还有个硬东西…”
墨兮神情一凛，立刻蹲下身。慕然也无声地移步靠近。
墙角泥土松软潮湿，很快就被白渝刨开一个小坑。墨兮捡起一根枯枝，小心地拨开松散的泥土，坑底露出一个半埋在土里、深褐色、形状不规则的硬块。
墨兮用枯枝轻轻戳了一下，那东西很脆，碎开了一点粉末。
这不是普通的石头或泥块！
墨兮俯身，凑近仔细观察那粉末的颜色和质地，甚至用指尖捻起一点极少的粉末，凑到鼻尖极其谨慎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淡薄、但难以错认的阴寒、混杂着腐朽草木和…一丝微弱血腥气的味道，首冲鼻腔！
与落秋城疫区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在某些特质上，竟有隐隐的呼应之感！而这东西的颜色和触感……墨兮的心猛地一沉，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一种经过特殊手法处理、用于承载某种不祥之物的符灰残余！
“这是……”
墨兮的声音带着一丝少有的凝滞，他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同样凝重盯着坑底的老汉和不明所以的农妇。
“老丈，大娘，此物…是何人何时埋在此处？”
老汉也看清了那东西，脸色瞬间变了，旱烟袋险些掉在地上。他指着那深褐色的残块，手指微微颤抖。
“这…这是啥时候弄上的？这不是……这不是前阵子那个游方道师…给每家撒的香灰嘛！说是…说是能保平安，祛病气！当时他就站在这个墙角弄的！”
老汉的记忆瞬间被点燃，带着后知后觉的恐慌。
“对对对！就是他！当时还特意交待要把这点‘福灰’埋深点，说接了地气才灵验！就是……就是青萝镇那边疫情刚稳那几天来的！道长…这东西…难道不对头？！”
墨兮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小河下游青萝镇的方向。初升的阳光金辉万丈，却无法穿透他眼底骤然积聚的寒意。
祛病保平安的“福灰”？
里面蕴藏的却是沾染了阴寒疫气的符咒残余！
时间点…也卡得如此精准！
这个所谓的“游方道士”，恐怕根本就是去青萝镇平息了瘟疫，或者说转移了瘟疫核心后，马不停蹄地跑到上游这些看似安全的村落，用这种方式…悄然埋下新的引子！
落秋城的灾难不是孤立，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在暗中流动扩散的灾祸！
白渝也明白过来了，她看着那块还沾着泥土的符灰碎块，冰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没了嬉闹，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警惕。她喉咙里发出低沉不满的呜呜声。
慕然幽绿的魂火无声摇曳，凝视那碎块，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从他那沉默的骸骨之中无声弥漫开来。他的斗篷无风自动，即使是在这阳光初现的清晨，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青萝镇…老槐树…”
墨兮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山涧幽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无比的份量。
“我们必须立刻去那个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面色煞白的老汉和不知所措的农妇。
“老丈，大娘，速将此物悉数挖出，集中之后…用烈火烧净！绝不可留！”
晨露在草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但这宁静山村清晨的祥和，己然被这墙角一抔深埋的“福灰”彻底打碎。
更大的阴霾，正从河流下游那座名为“青萝”的小镇方向，无声地蔓延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