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的广场上，喧嚣混杂着尘土，在初夏的阳光下蒸腾。
这里是新秩序的心脏，每日两次的物资分配，是维系这颗心脏跳动的根本。长长的队伍从府库门口蜿蜒而出，每个人脸上都刻着一种混杂着希望与焦躁的神情。
一个叫红娘子的孤女坐在分发点的长桌后，她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像风中一根不起眼的芦苇。她不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用一根炭笔在泛黄的纸册上飞快地记录。她的手指纤细，却很有力，每一次落笔都清晰果决。
“下一个！”
一个名叫王二麻子的壮汉挤上前来，将一个空布袋“啪”地摔在桌上。
“俺家的，五口人。”他粗声粗气地喊道。
红娘子头也没抬，翻动着纸册，炭笔尖在王二麻子的名字上停住。
“王二麻子，户五口。”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三日前，己领粟五斤，盐半合。按章程，下一次分粮在明日午时。”
王二麻子脸上的横肉一抖，眼珠子瞪了起来。
“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俺家婆娘娃子都饿着肚子，啥时候领过粮了？”
红娘子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三日前，申时三刻，是你家大儿子王大毛来领的。他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旧烫疤。”
王二麻子瞬间卡了壳，他大儿子手上的疤痕，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李峥恰好巡视到此，他没有出声，只是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注意到那个叫红娘子的女孩，平日里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此刻却像一块坚硬的礁石。她的记忆力，她对细节的洞察，都远超常人。
被当众戳穿的王二麻子，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
“反了你了！一个赔钱的丫头，也敢管起爷们的事了？”他唾沫横飞地骂道，“女人就该在家里缝衣做饭，生儿育女！跑出来抛头露面，不知廉耻！”
这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红娘子脸上。
她刚刚挺首的背脊，瞬间又佝偻了下去。那双清亮的眼睛迅速黯淡，蒙上了一层水汽。她低下头，死死地攥着手里的炭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这种对女人的轻蔑，是这个时代刻在骨子里的理所当然。
“纠察队！”
一声冷喝，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李峥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像冰，扫过王二-麻子的脸。
“王二麻子，公然欺诈，企图侵占集体物资，按律，当罚苦役三日。”
两个佩戴红袖章的纠察队员立刻上前，将王二麻子架了起来。
“我没有！我……”王二麻子还想狡辩。
李峥打断他，声音愈发冰冷：“公然辱骂为集体办事的同志，罪加一等。苦役五日，去清理茅厕。”
王二麻子彻底没了声，被拖了下去。
广场上一片死寂。
李峥走到桌前，看着垂头不语的红娘子。他没有放低声音，而是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
“红娘子同志，你做得很好。”
“你用你的工作，捍卫了所有人的利益。”
“抬起头来。”
红娘子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和委屈。
李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在我们这里，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只有两种人——同志，和敌人。”
当晚，李峥在自己的书房里，单独见了红娘子。
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红娘子局促地站着，双手绞着衣角，不敢看他。
“坐吧。”李峥指了指对面的草席。
红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却只敢坐半个屁股，身体绷得像一张弓。
“还在想白天的事？”李峥开口。
红娘子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他们……他们都那么说。”她声音细若蚊蝇，“女人，本就是……本就是累赘。”
李峥拿起桌上的一块木炭，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画了一个小人，小人被层层枷锁捆绑。
“你看，这是旧世界的女人。”他说，“他们用三从西德捆住你的思想，用贞节牌坊锁住你的身体，用‘女子无才便是德’堵住你的嘴巴。他们把你变成一件会说话的工具，一件生孩子的器物，一件可以买卖的财产。”
红娘子看着地上的画，身体微微颤抖。李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从小到大所承受的无形痛苦上。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李峥看着她，目光灼灼，“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女人一旦站起来，一旦和男人一样识字、思考、战斗，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就会动摇。”
李峥将那副画着枷锁的图一脚抹去，又在旁边画了一颗闪亮的五角星。
“但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女人的价值，绝不只是生儿育女。女人的手，可以拿笔，可以拿锄头，更可以拿刀，拿枪！”
“妇女，能顶半边天！”
最后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红娘子脑中轰然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峥，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李峥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我们打倒了张屠户，分了田地。但这只是第一步。你看到了，就像那个王二麻子，总有人心怀贪念，总有人想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视着红娘子。
“我们的队伍在壮大，混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复杂。有真心投靠的穷苦兄弟，也必然有投机取巧的混子，甚至，还有外面派进来的探子和奸细。”
“他们就像藏在米缸里的老鼠，一颗一颗地偷吃我们的粮食，最后会毁掉我们所有人的家当。”
李峥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看穿所有伪装的眼睛。我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利刃，一把能悄无声息割开毒疮的利刃。”
他走到红娘子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的眼睛，你的记性，就是最锋利的武器。它比一百杆长矛更有用。”
“红娘子同志，我问你。”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帮我们找出藏在队伍里的蛀虫和奸细？”
“你愿不愿意，成为一把保卫革命果实的剑，保护我们用血汗换来的一切？”
房间里，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
红娘子呆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无父无母、被人视作累赘的孤女，有一天会被人如此郑重地托付这样重要的使命。
她不是一个工具，不是一件财产。
她可以是一双眼睛。
她可以是一把剑。
长久以来被压抑、被忽视、被轻贱的自我，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焰。那火焰烧掉了她所有的自卑、怯懦和迷茫。
她看着李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施舍，只有一种平等的、沉甸甸的信任。
红娘子缓缓地、缓缓地挺首了背脊。那根在风中飘摇的芦苇，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钢铁铸就的标枪。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擦干了眼角的泪。
然后，她迎着李峥的目光，重重地、决绝地点了点头。
那双曾经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坚定而炽热的光芒，犹如黑夜中骤然亮起的星辰。
李峥站起身，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把锻造“人民之盾、革命之剑”最需要的锋刃。
但一个红娘子还不够。如何将她个人的天赋，转化为一个有组织、有纪律、能够执行内部监察与外部情报刺探任务的系统？
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浮现。
一个对外公开，对内却另有深意的名字。
肃反委员会。
这把看不见的利刃，该到出鞘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