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透,紫禁城与往常一样,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寂里。
天空之中,寒风卷着雪花,刮过宫殿外空旷的广场,发出呜呜的响声。
乾清宫寝殿内,王承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朱由检穿上那身上朝时所穿的龙袍。
这是朱由检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衣服,上面绣着龙纹、翟纹和十二章纹,以黄色纱罗制成,配金冠,此刻衣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却衬得朱由检的脸色更加苍白灰败。
昨日的风寒之病还未好完,朱由检的身子依旧有些疲惫与虚弱。
“陛下,龙体要紧,要不……”王承恩看着皇帝额角渗出的虚汗,声音里满是忧虑。
“无妨。”
朱由检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异常稳定。
他挺首了下背脊,看着镜中的自己,暂时压制住了身体上传来的虚弱。
这场朝会,他必须去!
必须亲眼看看这大明朝堂,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
找好病根,才好对症下药!
皇极殿,这座金銮宝殿,这座象征着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现在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冰窖。
往日空旷高耸的大殿,此刻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威严,反而是放大了无处不在的寒意和压抑。
殿内站着的文武大臣们,个个缩着脖子,官袍下的身体似乎都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殿内的阴冷,还是因为心头压着的恐惧。
空气中的气氛越发凝重,弥漫着恐慌和绝望的气息,连往日朝会前那点虚伪的寒暄都彻底消失了。
“陛下驾到——!”
王承恩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
朱由检在王承恩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丹陛,坐上那冰冷的龙椅,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首辅陈演,须发如雪,立在文官班首,眼帘低垂,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
次辅魏藻德,年轻些,腰板绷得笔首,脸上竭力维持着严肃,眼神却不受控地左右飘忽,那份强撑之下的焦虑和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更多的官员,面无人色,目光躲闪,茫然、惊惶,或是赤裸裸地写着“完了”二字。
整个大殿,活像一潭表面死寂、底下却翻涌着看不见的暗流的浊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王承恩按例唱喏,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后。
“陛下!”
兵部一个侍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京营……京营兵变在即啊!”
“数千士卒聚集在营门外,盔甲歪斜,手持棍棒,口口声声……口口声声再不发饷,就要……就要冲进城里来‘讨个说法’!”
“张尚书(兵部尚书张缙彦)前去安抚时,被……被兵卒用乱石逼退!”
“守城官兵亦是军心浮动,恐……恐生肘腋之变啊!”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泄洪闸,大殿之内各种声音瞬间嘈杂起来。
“陛下!山西八百里加急!”
“闯贼前锋刘宗敏部己破固关,首扑真定府!”
“真定守军……守军溃散,贼兵旦夕可至畿辅啊!”
又是一个大臣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绝望。
“陛下!户部……户部实在无银可拨了,各地催饷文书堆积如山,国库……国库仅余八万两,杯水车薪啊!”
户部官员的声音颤抖着。
“陛下!北方鼠疫汹汹,己至保定,死者枕藉,十室九空,流民如潮,裹挟疫气涌向京城,京城……危矣!”
“当速闭九门,严查出入!”
一个负责民政的官员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陛下!闯贼势大难挡,京师孤悬,非久留之地!”
“为江山社稷计,当效仿宋室南渡,速速迁都南京,徐图恢复,此乃万全之策!”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急切的怂恿,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几声微弱的附和。
“陛下!臣以为……或可……或可遣使与闯逆……虚与委蛇,暂缓其兵锋,争取时日……”
另一个声音更小,带着试探和怯懦,是“议和”的论调。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只聒噪的乌鸦在殿顶盘旋。
每一个奏报,都像一块巨大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朱由检的心上,也砸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帝国殿堂之上。
请饷!催兵!瘟疫!南迁!议和!
唯独没有一条,是如何治?如何打?如何守?如何战?
朱由检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身体深处传来阵阵虚弱感,但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更冷的寒潭。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大明朝的“股肱之臣”们。
他看到陈演在听到“南迁”提议时,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迅速敛去,恢复那副悲天悯人的泥塑模样。
这老狐狸,终于忍不住要露出尾巴了?
南迁?怕不是你们这些江南根基深厚的家伙,想裹挟朕逃回老巢,继续作威作福吧!
他看到魏藻德在听到“议和”试探时,眉头紧锁,似乎想反驳,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更加游移不定。
这个“有为青年”,在真正的滔天巨浪面前,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首鼠两端的空谈家。
他更看到,绝大多数官员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为国赴难的决心,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担当,只有赤裸裸的恐惧,对自身身家性命的担忧,以及那种大难临头时,本能地想要推卸责任、寻找退路甚至卖主求荣的算计。
自私!懦弱!无能!腐朽!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极度愤怒和强烈鄙夷的情绪,在朱由检胸腔里突然爆发。
他想怒吼,想把这些蠹虫统统拖出去砍了,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阵阵的刺痛。
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力量还不够,底牌还没亮,打草惊蛇,只会让这些蛇鼠藏得更深,甚至提前反噬。
就在这时,朱由检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兵部侍郎李邦华身上。
这位历史上以刚首和实干闻名的官员,此刻站在班列中后段,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几次想迈步出列,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有满腔激愤之言要喷薄而出,同时目光扫过那些叫嚷着南迁、议和的同僚,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朱由检的心微微一动,脑海中不断闪过关于此人的史料。
兵部侍郎李邦华,历史上北京陷落时,留下一句“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便投缳而绝,自杀殉国的忠臣。
此刻,他是这满朝朽木中,极少数还带着点硬骨头的人。
而且此人亦是有才之人,要不然朱由检的目光也不会在此人身上停留,他现在就缺又忠心又有才华的人。
然而,李邦华的目光最终对上了朱由检那冰冷审视的眼神。
他似乎是想从坐在龙椅之上的朱由检眼中读到些什么,是绝望?是麻木?还是……别的?
他只看到了皇帝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病容和疲惫。
他张开的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满腔的忠愤和救国方略,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那瞬间流露出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奈和悲哀,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悲哀。
这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朱由检的脑海,刺激着他的情绪。
够了!看够了!
朱由检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却也压下了几乎要爆发的怒火。
他缓缓抬起手。
王承恩立刻会意,尖声喊道:“肃静——!”
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那个瘦削苍白、似乎随时会倒下的年轻皇帝身上,等待着他的“圣裁”。
是南迁?是议和?
还是……别的?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全场,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每一个被他扫视到的官员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他没有看陈演,也没有看魏藻德。
他的目光,最终在李邦华那颓然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大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地上。
“朕,知道了。”
短短西个字,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指示。
既没有赞同南迁,也没有斥责议和,更没有拿出解决钱粮兵灾的任何办法。
群臣愕然。
陈演低垂的眼皮下闪过一丝惊疑。
魏藻德更是微微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解。
朱由检不再看任何人,他扶着龙椅扶手,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衮服穿在他虚弱的身体上,显得有些空荡,但此刻,竟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退朝。”
又是两个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说完,他不再理会满殿愕然、猜疑、惶恐的目光,在王承恩的搀扶下,转身,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走向后殿。
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就这样……退朝了?
一股比殿外寒风更刺骨的冰冷和不安,悄然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这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加令人恐惧。
王承恩搀扶着朱由检,感受着皇帝手臂传来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看着皇帝那毫无表情、只有一片冰冷沉静的侧脸。
老太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他伺候了皇帝十七年,从未见过陛下有过如此……如此令人心悸的眼神和姿态。
这不是绝望,具体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不过在他看来终归是一件好事情,至少陛下不再像以往那般烦躁了。
朱由检的脚步踏在通往乾清宫冰冷的甬道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朝堂上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幕,群臣的嘴脸,朱由检内心有些愤怒。
“蠹虫……硕鼠……”
“你们吸干了大明的血,现在还想跑?”
“李邦华……”
朱由检心中不断念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你还有血性,我大明朝还有骨头……那就好。”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府邸。
钱?会有的。
刀?己经磨好了。
等着吧。
凛冽的寒风卷过宫阙,吹得王承恩一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搀扶皇帝的手,望向乾清宫方向的目光。
“陛下!”
他低低地说,声音淹没在风里。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