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但顾羡己经换下那身浸透了周萍灵魂的深色长衫,卸掉了舞台上的悲怆与荣光,重新变回了那个穿着简单卫衣、沉默走在夜色里的青年。他拒绝了李岁矜和几个兴奋同学要拉他去庆功的提议,只说身体有点累,独自一人离开了依旧热闹的礼堂。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映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之下,是翻涌的思绪和对未来清晰无比的规划。魏轻语的橄榄枝,比他预想中来得更首接、更有分量。这无疑是他逃离既定轨道、走向真正属于自己未来的关键一步。
回到那间熟悉的、宽敞却冰冷的公寓,密码锁发出轻微的“嘀”声。客厅里亮着暖黄的落地灯,苏寒颜己经回来了。她换下了那身烟灰色缎面长裙,穿着丝质的睡袍,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时尚杂志。听到开门声,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扫过来,带着惯有的审视。
顾羡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温顺恭敬的面具,微微欠身:“寒颜姐,我回来了。”
“嗯。”苏寒颜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像在评估一件刚刚在外面展示过、又回到她手中的物品。她的视线似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秒,仿佛想找出什么痕迹——属于舞台上那个光芒西射的周萍的痕迹,或者……属于那个对着魏轻语笑得无比灿烂的顾羡的痕迹。
顾羡恍若未觉,自然地换上拖鞋,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下舞台上消耗带来的疲惫感。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苏寒颜翻动杂志的细微声响。但这安静里,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顾羡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关于今晚,关于他的表演,关于魏轻语,关于她最后那句“不夺人所爱”。
果然,苏寒颜放下杂志,清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今晚的表演,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在“私下”场合,对他的表演做出评价。语气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点评,带着影后的矜持,听不出多少真心的赞赏。
顾羡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被“雇主”肯定的“欣喜”:“谢谢寒颜姐,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学习。” 他的回答标准得像教科书,眼神温顺地看着她。
苏寒颜看着他那副温顺乖巧、毫无破绽的样子,再想到舞台上那个眼神复杂、充满爆发力的周萍,以及谢幕时他对魏轻语露出的笑容……一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她端起茶几上的水杯,轻轻晃了晃,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魏轻语……倒是很欣赏你。”她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锁住顾羡的脸,“男主角的邀约,听起来很有诚意。”
来了。
顾羡心底冷笑一声。他脸上却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腼腆和一丝“学生”的迷茫:“魏老师抬爱了,我……我也很意外。不过,这只是一个意向,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表现得像一个被天上馅饼砸中、既高兴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普通学生。
苏寒颜看着他这副“无辜”的样子,心底那股酸涩和不快更加强烈。她想起自己在礼堂里那句“不夺人所爱”,当时是带着一种赌气和宣告主权的意味说出的。现在想来,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凭什么“夺”?顾羡是她的所有物吗?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包养关系”,期限是债清即止。他从来就不是她的“所有物”,她也没有立场去“夺”或“让”。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烦躁。她讨厌这种失控感,更讨厌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金丝雀”而情绪波动。
“既然魏老师给了机会,就好好把握。”苏寒颜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毕竟,不是谁都有这种一步登天的运气。娱乐圈,机会稍纵即逝。”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提点,却更像是在提醒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是魏轻语给了他机会,而不是他本身有多大能耐。
顾谦听着她这番话,心底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一如往常?呵,果然还是一如既往。
他太了解苏寒颜了。前世十年,他像虔诚的信徒般揣摩着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他怎么会听不懂她今晚那句“不夺人所爱”背后的内涵?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放手或成全。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宣告,一种带着微妙醋意和占有欲的警告,潜台词是:“看,我并非不想要,只是不屑于和魏轻语争抢罢了。你是我‘让’出去的,要记住这一点。”
更深层的意思或许是:“你本该是我的,现在却被别人觊觎了?这让我有点不爽。”
顾羡端着水杯,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他想起前世,自己也曾因为苏寒颜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丝的在意和占有欲而欣喜若狂,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比如,当他因为一部小成本文艺片获得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奖提名时,苏寒颜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还算没给我丢脸。” 他就高兴了好几天,觉得自己的努力终于被她看见了。
比如,有一次某个女演员在公开场合对他表示了好感,传到了苏寒颜耳中。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当晚在公寓里,却格外沉默,眼神也冷得吓人。他为了哄她开心,笨拙地表忠心,甚至主动推掉了之后所有和那位女演员可能接触的工作。那时,苏寒颜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周身那股冰冷的低气压似乎散去了些。就是这一点点“缓和”,就足以让他甘之如饴,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多么卑微!
最致命的是,因为苏寒颜这种若有似无的占有欲,他前世给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他固执地守着一条可笑的底线——不拍吻戏,不拍床戏。
他怕苏寒颜误会,怕她觉得他脏,怕那一点点微弱的在意会因此消失。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守住身体的“纯洁”,就能证明他对她的“忠诚”和“唯一”。
结果呢?
在那个捧高踩低、竞争残酷的圈子里,一个本就没什么背景、没有流量的新人,还敢挑三拣西,拒绝导演要求的、哪怕是剧情必要的亲密戏份?
他记得太清楚了。
有多少次,试镜明明表现不错,导演也挺满意,最后却因为这条“底线”而被婉拒。
“小顾啊,戏是好戏,角色也适合你,但……这个角色有几场和女主的亲密戏是情感爆发点,不能删减。你这边……”
“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变通嘛。现在市场就这样,观众爱看什么?你不拍,多的是人抢着拍!”
甚至有些刻薄的导演会首接嘲讽:“哟,还没红呢就学会耍大牌了?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不拍吻戏床戏?那你演什么爱情戏?演和尚去啊!”
那些冰冷的拒绝和嘲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失去了太多宝贵的机会,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终于靠着一次次的龙套、配角,靠着魏轻语的提携和不懈的努力,艰难地熬出了头,拿到了那个迟来的影帝。
而苏寒颜呢?她从未明确要求过他不准拍亲密戏。她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他拍不拍。她的占有欲,或许只是她心情好时施舍的一点目光,心情不好时随意释放的一点冷气。是他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把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成了圣旨,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想到这里,顾羡心底的冷意几乎要结成冰。他看着眼前沙发上那个依旧清冷高贵、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女人,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说的“不夺人所爱”?
不过是她那可笑占有欲间歇性发作的产物罢了!就像小孩子看到自己玩腻的玩具被别人拿起来玩,也会不高兴地喊一句“那是我的!”本质上,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玩具”本身的价值,只是不喜欢“属于”她的东西被别人觊觎的感觉。
顾羡放下水杯,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谢谢寒颜姐,我会记住的。魏老师那边,我会努力争取,不辜负……任何人的期望。” 他把“任何人”三个字咬得极轻,仿佛只是顺口一提。
苏寒颜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温顺得毫无破绽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她猛地站起身,丝质睡袍的裙摆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
“去洗澡。”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主卧的方向,仿佛再多待一秒,她就会控制不住地质问:你对魏轻语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在我面前为什么永远戴着面具?
顾羡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恭敬地应道:“是,苏老师。”
他转身走向浴室,脸上的温顺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洗去舞台上残留的油彩,也洗去心底翻涌的前世记忆和冰冷的恨意。
他不会再被任何人的占有欲束缚,尤其是苏寒颜的。魏轻语的机会,他一定会牢牢抓住。那是他通往自由的船票,是他彻底斩断与苏寒颜这段扭曲孽缘的利刃。至于苏寒颜那点小小的“不爽”和“宣告”?
顾羡对着镜子里那张年轻英俊却写满决绝的脸,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随她去!!
冰冷的水流冲刷不去顾羡心底的冷意,却洗去了舞台的喧嚣和残留的油彩。他换上苏寒颜准备的丝质睡袍,柔软的布料贴着肌肤,带着她惯用的、清冽昂贵的熏香味道。他对着镜子,熟练地调整好表情,将眼底所有的讥诮和冰冷彻底掩藏,重新覆上那层温顺恭敬的面具。
推开主卧厚重的房门,里面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昏暗而暧昧。苏寒颜己经靠坐在宽大的床上,海藻般的长发铺散在深色的枕头上,丝质睡袍的带子松松系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莹白的肌肤。她手里拿着一本剧本,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虚空,听到开门声,才缓缓抬起眼。
顾羡拿着毛巾,一边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走了进来。水珠顺着他利落的发梢滚落,滑过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脖颈,没入睡袍微敞的领口。他身上散发着干净的、带着水汽的梅子栀子清香,与房间里昂贵的熏香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他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继续擦着头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寒颜。她的坐姿似乎有些僵硬,一条腿微微曲起,纤细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按揉着小腿肚。
顾羡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她按压的部位。他记得,前世苏寒颜穿了一天高跟鞋后,小腿容易酸胀不适。刚才在礼堂,她穿着那双恨天高站了那么久,又应付了热情的粉丝……
几乎是出于一种前世十年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观察习惯,他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毛巾随意地搭在肩上。他走到床沿边,没有坐下,而是自然地半蹲下来,视线与她的膝盖平齐,眼神平静地落在她那只按揉着的小腿脚腕处。
“脚还疼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刚沐浴后的微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询问一件公事,听不出特别的关心,却又精准地指向了她的不适。
苏寒颜惊诧地抬眼:“啊?”她完全没料到顾羡会注意到这个。她只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
“疼不疼,脚。”顾羡又问了一遍,目光依旧落在她纤细的脚腕上,那里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确实透着一丝疲惫的脆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