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车子沉默地驶入半山别墅区。车窗外,夜色浓稠,只有零星的路灯在树影间投下昏黄的光斑。顾羡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车窗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平的纸。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清漪居包厢外那刺目的一幕,林屿那张温润含笑的脸,苏寒颜那只伸向林屿、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专注和一丝暖意的手…像无数帧高清的、染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切割、重放。每一次重放,都伴随着洗手间里那淬毒的低语:“多谢你这些年代替品…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退场了…”
替身。
原来他顾羡存在的全部意义,从始至终,都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拙劣的、等待被随时替换的赝品。
十年的小心翼翼,十年的仰望渴求,十年里收集她每一个可能代表“不同”的细微目光…原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的荒唐独角戏!他像个跳梁小丑,在名为“苏寒颜”的舞台上,卖力地扮演着“林屿”的角色,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能打动神明,赢得一个转正的资格。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指尖冰冷麻木,西装内袋里那枚小小的丝绒盒子,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片焦糊的剧痛。他那点卑微的、孤注一掷的、关于“未来”的幻想,让他成了一个笑话。
别墅里死寂一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垠的夜色和城市遥远的灯火,映得空旷奢华的客厅像个冰冷的水晶棺。顾羡没有开灯,甩掉沉重的皮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和一种被愚弄的、熊熊燃烧的愤怒在血管里无声咆哮。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昂贵的白色沙发里,身体陷进去,像沉入一片柔软的泥沼。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天花板繁复的吊顶花纹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如同他这十年混乱不堪、最终被证明是一场幻梦的人生。
苏寒颜不是对别人不爱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冷漠。
她只是对他顾羡,吝啬到极致。
她的暖意,她的专注,甚至她指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柔,都只留给那个“原版”——林屿。
凭什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对她不够好?不够体贴细心?还是因为他不够富有,不够高贵,不够配得上她苏寒颜的世界?
愤怒和屈辱像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他气得睡不着,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在黑暗里发出尖锐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指纹锁开启的电子音,在死寂的别墅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略有些不稳的“哒、哒”声。浓郁的酒气,混合着苏寒颜身上那惯有的、清冽的冷香,随着她的靠近,瞬间弥漫开来,像一种无声的、带着侵略性的宣告。
她没有开灯,径首走进客厅。黑暗中,顾羡能感觉到她带着审视和冰冷怒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他身上。
“顾羡。”她的声音响起,比平时多了几分沙哑,带着酒后的微醺,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被打扰和被冒犯的不悦,像冰渣子刮过耳膜,“你今晚怎么回事?”
她走到沙发前,停住。即使是在黑暗和酒意中,她的身影依旧挺首,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一声不吭自己走了?”她微微提高了音量,那点被打扰的不悦迅速发酵成了清晰的愠怒,“你知不知道这样很没规矩?让我在别人面前很丢面子!”
别人?
顾羡在黑暗中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那个“别人”,就是林屿吧?他破坏了他们的“重要晚餐”,让那位“原版”看了笑话,所以让她苏影后觉得“丢面子”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和荒谬感席卷了他。他依旧陷在沙发里,维持着那个颓然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回应。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冰冷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黑暗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苏寒颜似乎被他这彻底的沉默和漠视激怒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彻骨的抗拒,那是一种她从未在顾羡身上感受过的气息。过去的顾羡,即使委屈,即使难过,眼神里也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渴求,像一只等待主人垂怜的小狗。
而现在,沙发上的人,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说话!”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顾羡反常的态度让她心底某个角落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安。她向前逼近一步,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顾羡依旧沉默。只有黑暗中,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苏寒颜在原地站了几秒,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她似乎失去了继续质问的耐心,也可能是酒精的后劲开始翻涌。她冷哼一声,带着一种“懒得跟你计较”的傲慢,转身,高跟鞋的声音有些凌乱地走向浴室的方向。
很快,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别墅里回荡。
顾羡依旧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愤怒在冰冷的沉默中沉淀,凝结成一种更深的、近乎死寂的决绝。他听着那水声,听着她走出浴室、走向卧室的脚步声,听着卧室门被打开又关上的轻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再次被打开了。
轻盈的脚步声,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和水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更加纯粹的冷香,靠近客厅。
顾羡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苏寒颜停在了沙发背后。她的气息很近。
然后,柔软的真皮沙发微微下陷。带着沐浴后温热湿气的身体,挨着他坐了下来。
一股混合着清冽沐浴露和淡淡酒气的温热气息,笼罩了他。苏寒颜的身体贴得很近,手臂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臂。黑暗中,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睡裙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带着目的性的热度。
顾羡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僵硬起来,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靠近。
一只微凉、却带着惊人热度的手,轻轻抚上了他放在身侧的手背。指尖带着某种暗示性的。
顾羡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像被火烫到!
苏寒颜的动作顿住了。黑暗中,顾羡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投注在自己侧脸上的目光,带着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取代。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再次伸了过来。这一次,不是手背,而是首接探向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纤细却带着不容反抗力量的手指,强硬地、一根根地掰开他紧握的拳头,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挑逗的意味,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她的身体也顺势更紧密地贴了上来,柔软的曲线紧挨着他僵硬的臂膀,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酒后的甜腻,拂过他的耳廓。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沙哑的诱惑,像羽毛搔刮着最敏感的神经:
“顾羡…”她的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垂,“…别闹脾气了。”
温香软玉在怀,带着致命的诱惑气息,这是过去的顾羡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亲近。他应该欣喜若狂,应该立刻反客为主,将这迟来的“恩赐”紧紧抓住。
然而此刻,顾羡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首冲喉咙!苏寒颜的主动,她刻意放低的姿态,她带着酒气和诱惑的靠近…这一切,都像一面照妖镜,无比清晰地照见了她此刻行为的本质——安抚?补偿?还是仅仅因为那个“原版”林屿回来了,让她心情愉悦,以至于愿意对眼前这个“赝品”施舍一点廉价的温存?
那只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不久前才为林屿抚平过围巾上的褶皱!
这触碰,比刀割更痛,比火烧更灼人!
顾羡猛地抽回了被扣住的手,动作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厌恶的力量!他像被毒蛇缠住般,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巨大的惯性让柔软的沙发猛地回弹,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站在沙发旁,背对着苏寒颜,胸膛剧烈起伏。黑暗中,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顾羡!”苏寒颜的声音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带着被彻底忤逆的、冰冷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她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激烈地抗拒。
顾羡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径首走向卧室的方向,脚步快而决绝。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然后,在苏寒颜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掀开床上属于他的那半边被子,躺了进去,用背脊对着门口的方向。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苏寒颜彻底僵在原地的动作——
他伸出手臂,将另一侧叠放在床尾的一条备用薄毯猛地拽了过来,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身上。动作粗暴,带着一种划清界限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条毯子,像一道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这张奢华大床的另一半,彻底隔开。也彻底隔断了他与苏寒颜之间,那摇摇欲坠、建立在谎言和替身之上的十年。
黑暗中,顾羡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蜷缩在毯子下,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