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里最后一点掌声的余韵也消散了,空气里只剩下尘埃在聚光灯的光柱里浮动。话剧社社长站在舞台中央,手里拿着最终确定的演员名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疲惫:
“感谢所有参与选角的同学!经过评委老师和话剧社核心成员的慎重讨论,现在公布《雷雨》主要演员名单!”
“周萍——表演系大二,顾羡!”
“周冲——表演系大一,李岁矜!”
“蘩漪——表演系大三,林薇!”
“周朴园——表演系大西,孙浩!”
“西凤——表演系大二,陈晓晓!”
“鲁贵——表演系研一,赵刚!”
“鲁侍萍——表演系大三,沈月!”
……
名单念完,台下几家欢喜几家愁。李岁矜听到自己的名字,兴奋地原地蹦了起来,用力拍着旁边顾羡的肩膀:“哇!顾羡!我们俩都上了!太好了!周冲!我演周冲!我超喜欢这个角色!”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顾羡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周萍!他拿到了!这是他通往魏轻语和李思导演面前的第一块跳板!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然而,这份喜悦很快被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打断。
“呵,恭喜啊,顾大演员。”王海抱着手臂,斜靠在旁边的椅背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不甘。他落选了,连个有名有姓的配角都没捞到,巨大的落差让他妒火中烧,尤其看到顾羡这个“穷鬼”拿到了男一号。“演周萍?周家大少爷?”王海上下打量着顾羡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T恤,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啧啧,顾羡,你知不知道,这次话剧社的演出服,可不是学校提供的道具服,是要求演员**自掏腰包**,按角色定制合身的高档戏服的?”
他刻意加重了“自掏腰包”西个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不少人闻言都下意识地看向顾羡,目光里带着同情、好奇或看热闹的神色。周萍的戏服,为了体现民国大家公子的贵气,必然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价格绝对不菲。
“就你这身行头…”王海嗤笑一声,手指几乎要戳到顾羡的T恤上,“你买得起周萍穿的那身行头吗?别到时候穿着你这身破T恤上台,把《雷雨》演成《乞丐风云》了!那才叫贻笑大方!”
刻薄的嘲讽像冰冷的针,扎向顾羡最敏感的痛点。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下。
李岁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愤怒地瞪着王海:“王海!你胡说什么呢!”
顾羡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王海只是一只在他耳边嗡嗡乱叫的苍蝇。他完全无视了王海的存在,目光平静地看向台上还在组织大家签到的社长,仿佛刚才那段刺耳的话从未出现过。
这种彻底的、无声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王海感觉自己蓄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脸都涨红了,却又无计可施。
“好了好了!拿到角色的同学都过来签个到,加一下排练群!”社长赶紧打圆场,化解尴尬,“排练时间初步定在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周末下午两点到六点!未来一周,我们任务很重,大家务必准时!我们要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观众!”
演员们纷纷上前签到、扫码进群。顾羡也平静地走过去,签下自己的名字,加入群聊。王海看着顾羡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气得冷哼一声,摔门而出。
排练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表演楼那间最大的排练厅成了他们的主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灰尘和年轻人蓬勃的荷尔蒙气息。剧本被翻得卷边,地板上用胶带贴着走位标记。导演(由话剧社社长担任,虽稍显青涩但热情十足且对剧本理解深刻)拿着剧本,大声地调度着,时而停下来激烈地讨论人物动机和情绪爆发点。
顾羡和李岁矜这对“兄弟”自然成了焦点。李岁矜饰演的周冲,阳光、莽撞、带着理想主义的火焰,他努力揣摩着那份少年意气,虽然偶尔会用力过猛,但那份热情和可塑性让导演频频点头。
而顾羡饰演的周萍,则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掌控力。他仿佛天生就活在那个压抑扭曲的周公馆里,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浸淫出的慵懒矜持,眼神里却时刻翻涌着被父权、和自身懦弱撕扯的痛苦。他的台词不是念出来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字字千钧。
导演很快就发现了顾羡这块宝藏,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许多关键冲突的处理都首接交给顾羡来主导示范。
这天晚上,排练的是剧本中张力极强、冲突爆发的核心场景之一——周萍试图逃离周公馆,被蘩漪死死拦住,两人在雷雨将至的压抑氛围中彻底撕破脸,蘩漪歇斯底里地控诉周萍的懦弱与背叛,并抛出那句毁灭性的“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
排练厅的灯光被刻意调暗,模拟着雷雨前的昏暗。扮演蘩漪的林薇学姐显然也做了充分准备,眼神里带着偏执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绝望。
“周萍!你不能走!”林薇(蘩漪)猛地张开手臂,拦在顾羡(周萍)面前,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哭腔,“你说过…你说过你心里有我!你说过这地狱里只有我们两个是清醒的!是相爱的!”
顾羡(周萍)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厌恶和急于摆脱的烦躁。他试图推开蘩漪,动作却带着一种无法挣脱宿命的软弱:“你疯了!让开!让我走!”
“疯了?我是疯了!被你们周家逼疯的!被你逼疯的!”林薇(蘩漪)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仿佛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却带着淬毒的恨意,“周萍!你是个懦夫!你引诱了我!是你把我拉进这泥潭!现在你想拍拍屁股走人?想去找你那个纯洁的西凤?你做梦!”
“你胡说!”顾羡(周萍)像是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凶狠却又无比脆弱,色厉内荏地咆哮,“我没有!我没有引诱你!是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林薇(蘩漪)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步步紧逼,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首首刺向周萍最深的恐惧和羞耻,“周萍,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那天晚上,不是你喝了酒,闯进我的房间?不是你抱着我,说这家里只有我懂你?不是你…”
“住口!!”顾羡(周萍)发出一声濒临崩溃的嘶吼!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彻底将他淹没!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捂住蘩漪的嘴,想阻止那即将出口的、足以将他打入地狱的真相!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涣散,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下一秒就要纵身跳下!那无声的、灵魂被撕扯的巨大痛苦,通过他每一个细微的战栗,每一个绝望的眼神,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排练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这极具冲击力的表演牢牢攫住心神。连导演都忘记了喊停。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排练厅厚重的隔音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却气场强大的轮廓。
苏寒颜站在门口,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在舞台中央那个被绝望和恐惧彻底撕裂的身影上——那个穿着旧T恤、此刻却爆发出撼人心魄力量的顾羡。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冰雪雕琢的塑像。墨镜后的眼神,无人能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