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孙的雨季来得急。阿贝托蹲在橡胶树旁，刀尖刚划开树皮，乳白的汁液就像眼泪似的涌出来，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泥地上积成个小水洼。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天——云层像被揉皱的灰布，压得人胸口发闷。
"阿贝托！"妻子玛尔塔的叫声从营地传来，"小安娜又发烧了，得赶紧取药！"
阿贝托应了一声，把割胶刀插在树干上，刀柄还沾着新鲜的树汁。他抄起葫芦水壶灌了两口，水顺着下巴滴在工装裤上，晕开个深颜色的圆斑。路过第三棵橡胶树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树桩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他今早用刀尖刻的。
"笑一笑，树精不恼。"他嘟囔着，用袖口擦了擦树桩。那笑脸的两个酒窝被他擦得更深了，像两滴没擦干净的树汁。
营地里的草药罐"咕嘟咕嘟"响着。玛尔塔正用木勺搅着棕榈叶熬的药汤，小安娜蜷在她怀里，小脸烧得通红。"再忍忍，"玛尔塔摸了摸她的额头，"等雨停了，我去林子里采点金鸡纳霜。"
阿贝托没接话。他盯着帐篷外的雨帘，突然想起老科雷亚的话。那是上个月，老割胶人在火塘边啃木薯时说的："看见树桩上的笑脸变没了？赶紧收拾家当往高处跑。那是Curupira在提醒，洪水要冲垮河湾了。"
Curupira，橡胶树的精怪。阿贝托小时候听过它的故事：它住在最老的橡胶树里，脚底板长着倒刺，走路会留下倒着的脚印——脚尖朝后，脚跟朝前。要是它觉得人类欺负雨林，就用倒脚印在地上画圈，圈里的水就会涨起来，把贪心的人冲进河湾。
"阿贝托！"玛尔塔轻轻推他，"发什么呆呢？"
他猛地回过神，药汤己经凉了。安娜喝下半碗，烧退了些，攥着他的手指打哈欠。阿贝托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去收晾在绳上的工装。风突然大了，吹得雨棚"哗啦啦"响，他抬头，看见天边的云层正往东北方涌——那是河湾的方向。
半夜，阿贝托被尿意憋醒。他摸黑钻出吊床，刚掀开帐篷帘子，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是块石头，可石头上怎么会有脚印？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看——那脚印的脚尖朝后，脚跟朝前，像是谁倒着走时踩出来的。泥地上还沾着几片橡胶树的碎皮，带着新鲜的树汁香。
"Curupira的倒脚印！"阿贝托的后颈冒起白毛汗。他想起老科雷亚的话，连滚带爬钻回帐篷，摇醒玛尔塔："收拾东西！我们得去高地！"
玛尔塔睡眼惺忪："好好的，发什么疯？"
"树桩上的笑脸没了！"阿贝托拽着她往帐篷外跑，"刚才我去尿尿，看见石头上有倒脚印，和老科雷亚说的一样！"
玛尔塔的手突然抖了。她跟着阿贝托跑到第三棵橡胶树前，借着月光一照——树桩上的笑脸果然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像被谁用指甲狠狠抠掉了。
"安娜呢？"玛尔塔突然喊。
阿贝托心里一沉。他冲回帐篷，小安娜还在吊床上，呼吸均匀，可手却攥得死紧，指缝里渗着血。"她...她刚才突然这样。"玛尔塔急得首掉泪，"许是中了邪！"
阿贝托摸了摸安娜的额头——烫得惊人。他想起老人们说，洪水来的前夜，河湾里的"水鬼"会出来讨替身，专找发烧的孩子。
"走！"他把安娜绑在背上，"去高地！"
雨林的夜像口闷锅。阿贝托背着安娜，玛尔塔提着药箱，在藤蔓和灌木丛里跌跌撞撞。倒脚印越来越多，从树桩蔓延到石头，从石头蔓延到泥地，像是谁在黑夜里倒着跑，一路撒下标记。
"前面是河湾！"玛尔塔突然喊。
阿贝托抬头，月光下，河湾的水泛着浑浊的青灰色，水面比平时高了两尺。对岸的椰子树在风里摇晃，像在招手。可阿贝托的头皮发麻——按照老科雷亚的说法，洪水涨上来时，水鬼会在河湾中央漩涡里伸出手，把落单的人拖进水里。
"抱着安娜！"他把孩子塞进玛尔塔怀里，"你先过河，我去引开水鬼！"
"不行！"玛尔塔死死攥住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
阿贝托突然想起什么，拽着她往河湾边的老榕树跑。树底下有个用石头垒的小祭坛，是老科雷亚生前建的。"老科雷亚说过，"他喘着气，"Curupira怕火，怕干净的石头！"
玛尔塔明白了。她从药箱里掏出火绒和铁片，划亮火柴，往祭坛上扔了把干燥的橡胶树叶。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周围的倒脚印发着诡异的红光。
"走！"阿贝托背着安娜，玛尔塔举着燃烧的树枝开路。他们沿着河湾往高地跑，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是洪水冲垮了上游的枯树。
等他们跑到高地时，天己经蒙蒙亮。玛尔塔把安娜放在干燥的草棚里，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泥，脚底板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阿贝托蹲在草棚外，盯着河湾的方向——洪水己经漫过了河岸，正顺着山坡往下淌，像条愤怒的灰蛇。
"看！"玛尔塔指着远处。
阿贝托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晨雾里，有个身影站在最高的橡胶树上，穿着用树皮做的衣服，脚底板长着倒刺般的硬皮。它的倒影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正是那些倒脚印的模样。
"Curupira！"阿贝托轻声说。
那身影转过脸，阿贝托看不清它的五官，却能感觉到它在笑。它抬起手，指向洪水退去的方向——河湾的水正在回落，露出被冲上岸的枯枝和贝壳。
"它在谢我们。"玛尔塔轻声说。
三天后，洪水退了。村民们从各个高地下来，开始清理淤泥。阿贝托带着玛尔塔和安娜回到营地，发现第三棵橡胶树的树桩上，又多了个笑脸——比之前更圆更甜，两个酒窝里还盛着晨露。
"是Curupira刻的。"老科雷亚拄着拐杖走过来，他的白胡子沾着泥，"它说，你们心里有光，比树汁还亮。"
那天晚上，阿贝托在火塘边给孩子们讲故事。小安娜趴在他膝头，盯着跳动的火苗问："爸爸，Curupira长什么样？"
"它呀，"阿贝托摸了摸孩子的头，"长得像雨林的心脏。你听——"
他指了指窗外的雨声。雨丝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谁在轻轻哼歌。
"那是Curupira在笑呢。"他说。
后来，亚马孙的割胶人都学会了在树桩刻笑脸。他们说，那是和雨林的约定：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敬它一分，它护你十分。而那些倒脚印，就藏在雨林的影子里，像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在树影里穿梭，把日子过成了树汁般清甜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