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 上海圣约翰大学
林晚晴站在礼堂雕花廊柱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着胸前的珍珠项链。这是母亲临终前从脖颈上摘下来的,此刻被礼堂的水晶吊灯映得泛起冷光。迎新会的喧闹声浪裹着《夜来香》的旋律扑过来,她往阴影里又退了半步。
"小姐的钢笔掉了。"
低沉的男声惊得她转身,深蓝中山装的衣角掠过眼帘。男人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支派克金笔,暗红墨迹在笔帽处凝成血滴般的痕迹——正是她方才在登记处不慎划花的。
"多谢..."晚晴抬头时呼吸一滞。男人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左眼尾有道浅淡疤痕,像是被刀尖轻轻吻过。他领口别着银色银杏叶胸针,在灯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
音乐忽然换成了华尔兹。男人将钢笔放进她掌心,温度灼人。"陆明深。"他后退半步微微欠身,"不知能否有这个荣幸?"
晚晴尚未答话,己被揽入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他的掌心贴在她后腰,隔着月白缎子旗袍烫出一片战栗。旋转间瞥见几个黑衣人在人群里逡巡,陆明深带着她转进立柱背面,舞步精准得像在躲避什么。
"林小姐常这样盯着陌生男人的眼睛?"他在她耳畔低笑,热气拂过珍珠耳坠。晚晴这才惊觉自己竟数清了他睫毛投下的影子,共十一道。
---
霞飞路132号 和平咖啡馆
玻璃门上的铜铃第七次响起时,晚晴搅动着冷掉的咖啡。奶沫在杯沿凝成苍白的月牙,窗外交错的梧桐影里,黑色斯蒂庞克轿车静静蛰伏。
陆明深推开门的瞬间,咖啡馆里的留声机正放到《蔷薇处处开》的最后一个小节。他今天换了英伦格纹三件套,胸针换成翡翠袖扣,落座时袖口露出银色表链,晚晴认出是百达翡丽今年的新款。
"林小姐调查得可还尽兴?"他往红茶里丢方糖,琥珀色的涟漪荡开他眼底笑意,"不错,明华银行是我名下的产业,去年收购林氏纱厂的案子——确实经我的手。"
银匙"当啷"撞上骨瓷杯。晚晴盯着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西年前父亲在书房吞枪自尽的画面突然割开记忆。那天账房抱着被红墨水圈满的报纸冲进来,头条赫然是"陆三少鲸吞林氏实业"。
"为什么接近我?"她声音发颤。玻璃窗外,黑衣人的身影在梧桐树后一闪而过。
陆明深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粗粝的枪茧着她腕间跳动的血脉。"今晚九点,礼查饭店顶层。"他蘸着红茶在桌布上画出奇怪符号,"走员工通道,看见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就跟着她。"
晚晴还没来得及抽手,窗外骤然爆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陆明深瞳孔骤缩,揽着她滚进卡座底部。玻璃炸裂的脆响混着女客的尖叫,子弹穿透他们方才的位置,将墙上的月份牌打出个焦黑的洞。
---
民国二十六年冬 法租界贝当路
血顺着大理石门框往下淌,在青砖地上凝成诡异的曼陀罗。晚晴攥着电报站在洋房门口,羊皮手套被雪水浸得发亮。玄关镜子里映出陆明深苍白的脸,他正在给左臂包扎,绷带下隐约露出青天白日徽记。
"军统上海站行动科科长..."晚晴念着电报抬头,"所以上个月刺杀日本领事是你安排的?上上个月海关爆炸案也是你?"她突然笑起来,眼泪砸在电报纸上,"那我父亲呢?西年前逼死他的到底是你,还是你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陆明深手中的吗啡针管顿了顿。窗外飘来焚烧报纸的焦味,日本宪兵队的哨声由远及近。他忽然扯开衬衫,心口狰狞的弹疤旁纹着串数字——1927.4.12。
"这是清党时留下的。"他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你父亲资助过的那批进步学生,有三个死在我枪下。"吗啡针尖刺进皮肤时他闷哼一声,"林晚晴,现在逃还来得及。"
晚晴倒退着撞上衣架,黄铜挂钩上挂着陆明深的佩枪。枪身还带着体温,她想起迎新会那晚他教她跳华尔兹时说的话:"三步一循环,就像子弹在弹夹里轮回。"
枪响的瞬间,陆明深扑过来扣住她手腕。子弹打碎水晶吊灯,黑暗如潮水漫来。他在她耳畔喘息:"数字是经纬度...去香港的船票在..."温热液体突然滴在她手背,分不清是谁的血。
---
民国三十西年春 外滩海关大楼
晨雾中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晚晴站在汇丰银行台阶上,米色风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怀中抱着最新印发的《申报》,头版照片里日本代表在密苏里号上签字。
青铜门缓缓开启,穿藏青西装的男人拄着乌木手杖走出来。他左眼戴着黑色眼罩,银杏叶胸针在领口泛着冷光。晚晴的指甲掐进掌心,西年前贝当路洋房的血腥气突然涌上喉头。
"林小姐的钢笔还在吗?"陆明深停在她面前。他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硝烟灼伤了喉咙。
晚晴摸出那支派克金笔。岁月将血迹晕染成暗褐色的花,笔帽处的刻痕却愈发清晰——是当年他在咖啡馆画的那个符号,她后来在苏区传单上见过,代表"同志"。
江面传来汽笛长鸣。陆明深从内袋取出船票,香港到旧金山的字样被划去,改成朱砂写的"延安"。他残缺的左手小指蹭过她指尖:"这次任务需要个懂密码学的..."
钟声又响,海关大钟指向九点整。晨雾散去的瞬间,晚晴看见他藏在眼罩下的疤痕开出一朵小小的笑。她把手放进他掌心,就像十西年前那支未跳完的华尔兹。
江鸥掠过黄浦江面,载满难民的渡轮正逆光而行。在战争碾碎的时光里,有些舞步虽然迟了十西年,终究还是踏上了相同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