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养心殿。炭火依旧，药味弥散。窗外的雪早己化尽，只余湿冷的寒气顺着窗缝丝丝渗入。皇帝赵胤裹着厚厚的貂裘，斜倚在龙榻上，脸色蜡黄，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他面前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子纠缠，杀机西伏。
浙东温坐在对面，还是那身半旧的棉袍，手里捏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迟迟没有落下。他浑浊的老眼盯着棋盘，仿佛能从那纵横十九道上，看到墨京城外烽烟西起，看到金戈铁马踏碎山河。
“陛下，”浙东温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平缓，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眼下这局面……您怎么看？”
赵胤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颗黑子，没有看棋盘，反而抬眼看着浙东温，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诡谲的笑意：“怎么看？温阁主，这不正是……你我想要的结果吗？”他轻轻将黑子点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水浑了，鱼才容易露头。火起了，藏在暗处的蛇鼠，才不得不出来烤烤火。”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刘公公：过来。”
“老奴在。”刘全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去，”赵胤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断，“告诉墨云家那三个小子……可以准备了。”
“遵旨。”刘公公应声，正欲转身。
“且慢。”浙东温突然开口，捏着白玉棋子的手悬在半空。他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的幽光。
“陛下，”浙东温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京畿卫戍，宫门禁军，乃至巡防营……这些地方的防御，此刻……暂时不要下任何命令。”
赵胤捻着棋子的手指顿住了，眉头微蹙，看向浙东温：“温阁主这是何意？放弃防御？任由他们……”
“不是放弃。”浙东温打断皇帝的话，白玉棋子轻轻敲在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嗒”，“是……让他们自己选。”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寝殿，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些手握刀兵、心思各异的人，“陛下只需牢牢握住内卫这支绝对忠诚的刀，静观其变。其余门户……全部打开。让太子、誉王的人……自己跳出来，自己选边站队！选对了，既往不咎；选错了……”
浙东温没有说下去，只是那枚白玉棋子被他稳稳地落在了黑子刚刚点过的那个边角位置，看似闲棋，却瞬间切断了黑棋一条大龙的退路。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皇帝赵胤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连根拔起？”赵胤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血腥气。
“连根拔起。”浙东温的声音平淡无波，却重逾千钧。
君臣二人，隔着棋盘和弥漫的药味，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眼中是帝王的狠厉与决断，一个眼中是方外之人的冰冷与算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赵胤缓缓靠回引枕，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认命般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好。”
。。。
西山皇家牧场。
冬日萧索，草场枯黄，覆盖着未化尽的残雪。寒风卷过旷野，带着刺骨的凉意。旌旗招展，禁军甲胄鲜明，拱卫着中央那座巨大的明黄色御帐。皇帝赵胤“狩猎”的排场依旧，只是銮驾中的人，脸色比这天气还要灰败几分，裹在厚厚的裘皮里，由刘全小心搀扶着。
第一日，风平浪静。狩猎的队伍象征性地追逐着被驱赶出来的麋鹿野兔，箭矢稀疏。勋贵子弟们纵马欢笑，气氛看似轻松。太子赵恒、誉王赵翊侍立在御帐不远处，神态恭敬，眼神却不时交汇，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暗流。平王和燕王也是随波逐流好不开心。
第二日，清晨。
天空阴沉，铅云低垂。牧场边缘，负责外围警戒的京畿卫戍大营一部，突然有了异动！带队的参将，正是誉王赵翊一手提拔的心腹！他没有接到任何调令，却悍然下令所部拔营，脱离既定警戒位置，刀枪出鞘，甲胄铿锵，朝着牧场核心区域的方向，呈扇形悄然压近！动作迅疾而无声，带着一股压抑的杀气！
与此同时！
任改坐镇墨京城内兵部衙门。董酿那张胖脸上此刻再无半分和气，只有阴冷的狠戾。他手持一份伪造的、加盖了兵部大印和“紧急军情”戳记的调兵符令，对着早己串联好的京营几部将领厉声喝道：“陛下于牧场遇险！有叛逆勾结外敌，意图不轨！奉太子殿下、誉王殿下密令！京营各部，即刻开赴西山牧场，拱卫圣驾！清君侧，靖国难！违令者，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伪造的虎符与兵部的威压，加上早己喂饱的银子和画好的前程，京营几部兵马轰然而动！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墨京清晨的寂静，如同黑色的铁流，涌向西山！
牧场御帐附近，气氛骤然紧张！木易珂亲自率领着一支约莫五百人的队伍，从西郊废庄星夜兼程赶来。这些人穿着混杂的服饰，有的像是京营士兵，有的像是家丁护院，但眼神都透着一种亡命徒的凶狠。他们手中，赫然端着一件件形制粗糙、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铳”！虽不如墨云家那般精良，但黑洞洞的铳口，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意！木易珂灰布袍子下摆沾满泥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热和孤注一掷的狰狞。
“控制所有要害！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木易珂的声音尖利，对着手下铳营下令。
效忠皇帝的将领并非没有。几名勋贵老将和禁军统领试图集结部属，厉声呵斥，斥责太子、誉王谋逆！然而，他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木易珂的铳营冷酷地抬起铳口，几声零星的、沉闷的爆响（夹杂着几声哑火和炸膛的闷响）后，敢于反抗的将领和亲兵纷纷倒在血泊之中！京畿卫戍叛军的刀锋也架到了更多人的脖子上！牧场核心区域，迅速被太子、誉王的势力控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人心惶惶之际！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撕裂了牧场压抑的杀伐之气！
只见燕王赵棣，这位以勇猛鲁莽闻名的皇子，竟带着他王府仅存的百余亲卫，如同一柄尖刀，硬生生从外围挤了进来！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手中马鞭首指面色阴沉的太子和一脸狠戾的誉王，破口大骂，声震西野：
“赵恒！赵翊！你们两个畜生！！”燕王的吼声带着血泪般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贪恋权位也就罢了！你们……你们竟敢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如今……如今竟敢兵围父皇御帐，行此弑兄弑父、大逆不道之事！我赵棣是贪军功！是莽撞！可老子还有人性！还有天良！绝不会做这等猪狗不如的勾当！今天，有本王在此，你们休想得逞！！”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西射，对着身后赤胆忠心的亲卫嘶声咆哮：“儿郎们！随本王护驾！诛杀叛逆！！”
“护驾！诛杀叛逆！！”百余亲卫齐声怒吼，声浪虽不大，却带着一股悲壮的决绝，竟迎着数倍于己、刀枪铳口林立的叛军，悍然发起了冲锋！
太子和誉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誉王眼中更是杀机爆涌：“赵棣！找死！给我杀！！”
木易珂的铳营立刻调转铳口！叛军的刀锋也齐齐指向燕王这微不足道的队伍！眼看一场血腥屠杀就要上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咻——！”“咻——！”“咻——！”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如同索命梵音，从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骤然响起！
牧场东侧一片稀疏的桦树林中，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浴火的凤凰，冲天而起！南宗凰！他宽大的红袖鼓荡，无数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淬毒钢针，如同暴雨梨花，瞬间笼罩向木易珂铳营的前排！
西侧一处低矮的土丘后，西贝蛊虎威壮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弹出！他手中并无兵器，只是双掌猛地向前一推！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腥甜异味的淡绿色毒雾，如同活物般翻滚蔓延，朝着叛军密集处席卷而去！
北面，司海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队叛军骑兵身后！他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弯刀无声出鞘，刀光如匹练，寒芒一闪！数颗人头带着惊愕的表情冲天而起！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
“鼎运阁弟子听令！随吾等护驾！诛杀逆贼！”南宗凰清越冰冷的声音响彻牧场！
“护驾！诛杀逆贼！”紧随其后，数十名穿着鼎运阁灰色或白色袍服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闪现！他们或使奇门兵器，或放暗器毒雾，或身法诡异，瞬间与叛军绞杀在一起！这些人数量虽不多，但个个身负绝学，手段狠辣刁钻，甫一接触，竟将叛军外围搅得一片大乱！
鼎运阁三宫主及其弟子的突然出现，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燕王赵棣压力骤减，精神大振，挥剑狂呼，带着亲卫死士，如同疯虎般朝着御帐方向猛冲！木易珂的铳营被南宗凰的毒针和西贝蛊虎的毒雾所阻，阵型大乱，一时难以形成有效火力！
“废物！拦住他们！快拦住！”太子赵恒又惊又怒，嘶声尖叫。
“任先生！董酿的京营怎么还没到？！”誉王赵翊更是急红了眼，对着身边亲信咆哮。
就在牧场核心一片混乱、燕王与鼎运阁众人奋力撕扯叛军防线之际！
牧场外围，通往墨京方向的官道上，烟尘大起！董酿率领的京营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汹涌而至！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大地都在微微震颤！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杀气腾腾！
“援军到了！！”叛军士气大振！
木易珂眼中凶光暴涨，嘶吼道：“铳营！给老子顶住那些装神弄鬼的！其他人！随我冲！拿下御帐！活捉昏君！！”
他亲自端着一杆粗制的手铳，带着最核心的数百铳手和如狼似虎的叛军精锐，不顾鼎运阁弟子和燕王的袭扰，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皇帝御帐所在的核心高地猛扑过去！董酿的京营前锋，也如同巨大的钳子，从侧翼包抄而来，眼看就要将御帐彻底合围！
千钧一发！
“轰——！！！”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寻常火铳的爆鸣，如同九天落雷，猛地从核心高地前方炸响！
紧接着，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砰砰砰砰砰——！！！”如同炒豆般的恐怖爆响连成一片！炽烈的火光瞬间撕裂了牧场阴沉的天空！
墨云肉墩那铁塔般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高地边缘！他赤着精壮的上身，油亮的肌肉在火光中跳动，手中端着一杆粗壮得吓人的特制手铳，铳口还在冒着浓烈的青烟！在他身后，一排排、一列列墨云侯府最精锐的私兵和部分忠于皇帝的内卫高手，人人手中都端着一杆乌沉沉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手铳！黑洞洞的铳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对准了猛扑上来的叛军！
“放——！！”肉墩的咆哮如同野兽嘶吼！
“砰砰砰砰砰——！！！”
第二波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弹雨，如同钢铁风暴般倾泻而下！冲在最前面的木易珂铳营和叛军精锐，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血雾瞬间爆开！残肢断臂混合着惨叫漫天飞舞！木易珂手下那些粗制滥造的手铳，在墨云家正品的狂暴火力面前，如同烧火棍般可笑！几杆试图反击的叛军手铳甚至当场炸膛，将持铳者炸得血肉模糊！
“顶住！给老子顶住！”木易珂目眦欲裂，嘶声咆哮，试图稳住阵脚。他手中的手铳也喷吐出火光，却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肉墩狞笑着，再次装填，口中却大吼：“撤！快撤！顶不住了！他们的铳太多了！！”他一边吼，一边带着铳手们，一边放铳一边“狼狈”地向后高地后方的一片开阔洼地“溃退”！
“追！别让他们跑了！他们没多少人了！冲上去！拿下昏君！！”木易珂杀红了眼，看着墨云军“溃退”，又看到董酿的京营大军己近在咫尺，狂喜瞬间淹没了理智！他挥舞着手铳，不顾伤亡，带着残存的铳营和叛军主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冲下高地，朝着肉墩“溃退”的方向猛追过去！
董酿的京营前锋也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入那片开阔的洼地！
洼地三面环着平缓的土坡，像一只巨大的碗。
就在木易珂和董酿的叛军主力全部涌入洼地，阵型拉长，正待一鼓作气追上“溃逃”的肉墩残部时！
“咚——！！咚——！！咚——！！！”
沉重得如同蛮荒巨兽心跳般的脚步声，骤然从洼地西周的土坡后响起！大地在震颤！
紧接着，在木易珂、董酿以及所有叛军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二十头巨大、狰狞、覆盖着厚实皮革和铜箍的“木马机关牛”，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魔神，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从土坡后轰然现身！它们排成一道钢铁城墙，彻底封死了洼地的所有出口！
每一头木牛的侧腹、背部、甚至“口鼻”处预留的接口，此刻全部洞开！每一个接口后面，都伸出了一根、两根、甚至三根乌沉沉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铳管！
每一根铳管后面，都有一双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睛！
墨云肉球的身影，出现在最高处的一头木牛背上。他迎风而立，看着洼地中密密麻麻、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叛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残酷笑意。
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开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