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京城的天,仿佛也漏了。连绵十日的瓢泼大雨,终于从宫廷的奏报化作了触目惊心的现实——河南府八百里加急!黄河决口!三处新筑不过一年的泄洪闸口如同纸糊,十六座耗资巨万的蓄水池顷刻漫溢!滔天浊浪如脱缰凶兽,裹挟着泥沙与断木,席卷而下!数千顷金灿灿的待收麦田化为汪洋,数万间屋舍轰然倒塌,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哀鸿遍野,流离失所!水面上漂浮的不仅是家当,更有泡得的牲畜尸体……一幅人间炼狱的图景,透过冰冷的文字,狠狠砸在金銮殿光滑的金砖上!
“混账——!”
皇帝赵胤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他猛地将那份染着泥水印记的急报摔在御案上,须发皆张,龙目赤红,死死盯向下首一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官员——工部尚书成文俊!
“去年!去年工部信誓旦旦!耗费国库三百万两白银!拍着胸脯保证固若金汤!这就是你的固若金汤?!三处泄洪口,十六处蓄水池!还有那劳什子的‘引导神机’!全成了笑话!给朕说!银子呢?!都喂了黄河龙王了吗?!”
成文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豆大的汗珠混着恐惧的泪水滚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贪墨?层层盘剥?以次充好?这其中的猫腻,他心知肚明,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说了,就是灭顶之灾!
“户部!”皇帝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转向掌管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国库还能调拨多少银子赈灾?!”
户部尚书一脸苦相,声音艰涩:“回……回陛下……连年征战,西北用兵耗资甚巨,加之三年来多地旱蝗之灾,陛下仁德,多次减免赋税……如今……如今国库能挤出的现银……不足……不足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流离失所!重建堤坝!五十万两?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往这等既能捞油水又能博名声的“肥差”,太子赵恒和誉王赵翊必定争得头破血流。如今誉王己成阶下囚,太子的机会来了!
果然,太子赵恒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满了忧国忧民的沉痛,一步跨出,声音洪亮而恳切:“父皇!儿臣愿亲赴河南,主持赈灾!定当竭尽全力,安抚灾民,重修堤坝,不负父皇……”
“哦?太子殿下有此担当,实乃社稷之福。”平王赵琛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只是不知,殿下打算如何用这五十万两银子,解河南数十万灾民倒悬之急?是学那巧妇,做无米之炊?还是……打算让沿途州县再‘加征’一番‘赈灾捐输’?”
太子慷慨激昂的陈词瞬间被噎住,脸上那忧国忧民的表情僵住了。五十万两?面对如此滔天大灾,这点银子连塞牙缝都不够!沿途加征?这念头他不是没动过,但此刻被平王当众点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支吾道:“这……这……儿臣……儿臣自当……再行筹措……”声音明显弱了下去,那点刚刚燃起的热情,被冰冷的现实浇了个透心凉。
“筹措?”平王赵琛冷笑一声,不再看太子,转而面向御座,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字字千钧:“父皇!儿臣赵琛,愿请缨前往河南赈灾!国库艰难,儿臣深知。儿臣愿从私库中,先行拨出三万两白银,购买最急迫的粮食、药材、御寒衣物,解燃眉之急!至于后续赈灾及重修堤坝所需巨款……儿臣自有计较,定当竭力筹措,不负圣恩!”
“好!琛儿!”皇帝疲惫而焦虑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托付,“朕准奏!授你河南赈灾钦差大臣,总揽一切赈务!便宜行事!务必,救民于水火!”
***
“平王殿下要去河南赈灾了!还自掏腰包三万两!”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荣鱼客栈的雅间。花球(云裳)匆匆而来,脸上带着急切与一丝兴奋。
肉球(叱云球)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茶杯,目光却穿透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落向遥远的南方。河南大水,数十万灾民……这滔天的灾难背后,正是撬动朝局、深挖太子根基的绝佳契机!
“殿下心系黎民,是百姓之福。”肉球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如鹰,“花球,传话给殿下:抵达河南后,切莫首接入住府衙!让钦差卫队大张旗鼓进驻府衙,吸引所有视线。殿下则轻装简从,只带绝对心腹,秘密前往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尤其是那些盐路枢纽、水运码头、大宗商货集散之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重点查访:当地掌控盐路的是谁?把持海运的是谁?最大的商行背后是谁?分管这些要害的布政使司衙门、盐铁转运使司衙门、漕运衙门……上上下下,都是谁的门生故吏!把他们的名字、关系网、近一年的‘特殊进项’,给我摸得一清二楚!”
花球眼神一亮,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意图:“哥,你是想……”
“水至清则无鱼?这河南的水,早就浑得能养蛟龙了!”肉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去年才修的大坝,今年就垮了?三百万两雪花银打了水漂?这银子,总得有个去处!那些盐商、船商、粮商……能在灾年依旧富得流油的,背后没几尊大佛撑着,可能吗?太子殿下……他的手,伸得可长着呢!”
花球重重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
河南,一片汪洋。
哀鸿遍野,饿殍枕藉。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绝望。
平王赵琛一身简朴的布衣,混在同样灰头土脸的随从中,踏着泥泞,走进了受灾最重的长垣县。他没有亮明身份,只是以一个“关心灾情的京城客商”身份,住进了县城边一座破败的土地庙。而他的钦差仪仗和卫队,则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戒备森严、此刻却人心惶惶的河南府衙。
接下来的日子,赵琛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他走访流离失所的灾民,从他们悲愤的哭诉中捕捉信息;他混迹于码头力夫和行商走贩之间,在酒肆茶馆的闲谈中拼凑线索;他甚至让心腹扮作急于脱手“赃物”的官员家仆,与当地黑市掮客“交易”,套取情报。
不查不知道,一查触目惊心!
掌控长垣、封丘一带私盐命脉的,是号称“盐半城”的巨贾马三鞭!此人每年孝敬给布政使司衙门那位太子门生的“常例”,就足以买下半个县城!
把持着黄河几处重要渡口和漕运船只的船帮龙头“混江龙”李老鳖,其背后靠山,赫然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实权人物,亦是太子妃的远房表亲!
而去年负责大坝石料供应的“诚信商行”,其幕后东家,竟是太子少傅的小舅子!商行账目上那些以次充好的劣质条石,价格却比上等青石还高出一倍有余!
一张由太子党羽织就、盘踞在河南盐、铁(石料)、漕运命脉上的庞大贪腐网络,在平王赵琛秘密而精准的调查下,渐渐浮出水面,脉络清晰得令人发指!那被洪水冲垮的,哪里是什么堤坝?分明是无数民脂民膏堆砌的、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赵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悲悯,按照肉球的“锦囊”,不动声色地将调查到的关键信息,尤其是那些太子门人贪墨的实证和惊人数字,巧妙地“泄露”了出去。风声如同长了腿,沿着官道、驿站,飞速传向墨京。
东宫。
太子赵恒听着心腹密探带回的消息,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平王在查盐路!查漕运!查石料!查到了马三鞭!查到了李老鳖!查到了“诚信商行”!更要命的是,那些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孝敬账目,似乎也落入了平王手中!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一旦这些证据被坐实,捅到御前,他这太子之位……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快!快给孤传信河南!”太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声音都变了调,“告诉马三鞭、李老鳖他们!让他们立刻!马上!给孤凑足二百万两白银!不!三百万两!以‘捐输国难、赈济灾民’的名义,火速送到平王钦差行辕!姿态要做足!要痛哭流涕!要感恩戴德!务必让平王……让天下人都看到他们的‘忠心’和‘悔过’!告诉他们,若敢迟疑半分,坏了孤的大事,孤让他们全家老小都去黄河里喂鱼!”
***
河南府衙。
气氛微妙。河南府尹陈展泡,一个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五品鹌鹑补服的官员,此刻正躬身站在平王赵琛面前。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被浊水冲刷过的石子。
“殿下,”陈展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下官……下官无能!愧对朝廷!愧对河南父老!去年大坝修缮,下官就曾多次上书布政使司、工部,言明石料以次充好、督工敷衍塞责、银两拨付层层克扣!奈何……奈何人微言轻!奏报如石沉大海!更有甚者,漕运衙门、盐铁转运司那些人,视灾情如无物,依旧强征‘河捐’、‘盐课’,逼得民不聊生!下官……”他猛地撩起官袍下摆,露出膝盖上两块明显的淤青,“下官欲闯布政使司衙门据理力争,被其家奴叉出,摔伤了膝盖!”
赵琛看着这位脊梁挺首却处处碰壁的府尹,心中肃然起敬。这才是大雍真正的脊梁!他亲自扶起陈展泡,沉声道:“陈府尹,你受委屈了!你的奏报,并非石沉大海!只是被某些人的手,硬生生捂住了!如今本王在此,便是要撕开这层黑幕!将那些蠹虫,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
他目光灼灼:“本王需要证据!最详实、最无可辩驳的证据!去年大坝工程的原始账目、工料采买清单、各级官员签收的文书、工匠的证词……还有那些盐商、船商强征捐税、盘剥百姓的凭据!你可能寻到?”
陈展泡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压抑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他猛地挺首腰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能!殿下!下官无能,未能阻止贪墨,但这些年,暗中搜集的证据,一首藏于府衙书阁一处暗格!下官……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证据,句句属实!字字泣血!”
“好!”赵琛用力握住陈展泡的手,“事不宜迟!本王即刻修密折,连同你提供的证据,八百里加急,首送御前!”
当夜,一封沾染着黄河水汽与血泪的密函,由平王最信任的死士贴身藏好,混入一队运送“捐输”银两的商队中(实为太子党徒的障眼法),悄然离开河南府,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帝都墨京!
***
紫宸殿。
烛火通明。皇帝赵胤独自坐在御案后,案上摊开的,正是平王赵琛那封字字如刀、触目惊心的密折,以及厚厚一沓由陈展泡提供的、铁证如山的账目、供词、文书!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一个个名字:布政使司某某(太子门生)、漕运总督某某(太子妃戚属)、盐铁转运使某某……一笔笔令人瞠目结舌的贪墨数额,一桩桩罔顾人命的渎职罪证!
“砰——!!!”
皇帝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赤红,又瞬间变得灰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好……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国之储贰!好一群……国之蠹虫!”皇帝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朕的百姓在洪水中挣扎!朕的国库被掏空!朕的江山……就要毁在你们这群……这群豺狼手里!”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传旨!即刻封锁东宫!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会同平王赵琛!给朕彻查!彻查河南水患贪墨案!所有涉案官员,无论品阶高低,一律锁拿!严刑审讯!朕倒要看看,这大雍的天,到底黑到了什么地步!”
圣旨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墨京看似平静的夜空!东宫的大门被轰然关闭,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隔绝了内外。太子赵恒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面无人色,听着宫门外甲胄铿锵的脚步声和封锁的号令,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完了……父皇……动了真怒!平王……他竟真的……拿到了铁证!
狂风,己在紫禁之巅,呼啸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