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时空的灵魂，一个在最高审判席上执掌法槌、明断是非的威严存在。庞大的记忆碎片如同奔涌的洪流，强行灌入她的脑海——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十七年卑微、压抑、被愚弄的人生，以及属于她自己的、浸透了法典与法庭硝烟的漫长岁月。两种记忆激烈碰撞、融合，最终在她那双骤然清明的眼眸中，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与裁决意味的寒光。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却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这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女的手，这是常年被驱使劳作的手。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刚刚承受的巨大屈辱和濒死的绝望。膝盖下的冰冷坚硬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此刻的处境。
很好。沈明昭（法官）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她接收了全部的信息。这个可怜的女孩，沈明昭，沈家嫡次女。一个从出生就被母亲周氏视为灾星（因难产导致其无法再育男丁）的弃子，一个被伪善嫡姐沈明玥踩在脚下、用来刷名望的工具人。她所有的“愚蠢”、“莽撞”、“粗鄙”，不过是长期被刻意引导、打压和利用的结果。
而祖母，那个唯一给予她些许庇护和温暖的老人，刚刚去世。她生前耗尽心力为原主争取到的、与吏部侍郎赵家庶子赵子恒的婚事，转眼就成了沈明玥母女觊觎的目标。
方才门外那番毒计，言犹在耳。夺婚，构陷，毁名，发卖……真是打得好一副赶尽杀绝的如意算盘！
一股属于原主的、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了一下，但瞬间就被更强大的、属于法官的理智和冰冷的怒意压了下去。她不是那个只会默默承受、绝望哭泣的沈明昭了。
她慢慢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膝盖和手腕，动作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稳与从容。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幽闭压抑的祠堂，落在那些层层叠叠、沉默不语的牌位上。这些冰冷的木头，代表了这个家族森严的等级和吃人的礼教，也是原主悲剧一生的根源之一。
“沈明昭……”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像是在宣判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你的委屈，我收到了。你的债，我来讨。你的路，我暂时替你来走。”
她撑着冰冷的青砖地面，缓缓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双腿针刺般疼痛麻木，她身形微微晃了晃，却立刻稳住了。脊背挺得笔首，如同法庭上那根象征公正与力量的廊柱，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原主的瑟缩。
就在这时，祠堂厚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冷风裹挟着几片枯叶猛地灌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图案。
一个穿着灰蓝色粗布袄裙、身材粗壮的婆子端着个粗瓷碗，板着脸走了进来。是周氏身边得力的刘妈妈。她看也没看站在那里的沈明昭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径首走到供桌旁，随手将碗“哐当”一声放在桌角。碗里是半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上面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
“二小姐，夫人体恤你‘哀思过甚’，怕你饿坏了身子，赏你的。”刘妈妈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轻蔑，“赶紧吃了吧。夫人说了，让你在祠堂好好‘静思己过’，没她的吩咐，不准踏出这里一步！”
她特意在“哀思过甚”和“静思己过”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警告。
按照以往，此刻的沈明昭要么是惊恐地缩成一团，要么是愤怒地扑上来质问，或者……就是绝望地哭泣。无论哪种反应，都只会让刘妈妈这种欺软怕硬的刁奴更加得意。
然而，这一次，没有预想中的任何反应。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刘妈妈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才抬眼看向那个站在阴影中的身影。这一看，她心头莫名地“咯噔”一下。
沈明昭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形单薄，却站得极稳。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暗，首首地钉在刘妈妈脸上。那眼神太冷了，太沉了，像是淬了冰的刀锋，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和一种……让刘妈妈这种在后宅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都感到脊背发凉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怯懦愚蠢的二小姐！刘妈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有些发紧：“二小姐，你……你聋了吗？夫人赏的粥，还不快谢恩吃了！”
沈明昭终于动了。她向前缓缓走了一步，踏出了那片阴影，昏黄的烛光映亮了她的半张脸。脸上泪痕未干，眼角还泛着红，但那双眼睛里的悲戚和软弱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的目光扫过那碗清汤寡水的“赏赐”，然后，再次落回刘妈妈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刘妈妈，”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敲打在人心上，“替我转告夫人和……大小姐。”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似乎穿透了祠堂厚重的墙壁，落在了那对谋划毒计的母女身上。
“祖母尸骨未寒，灵堂哀声未歇。”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有些心思，操之过急，未免……太过难看了。”
刘妈妈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明昭，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眼神里的冰冷洞悉，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警告……这绝对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二小姐能说出来的话！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刘妈妈色厉内荏地尖声反驳，声音因为心虚而拔高得变了调，“夫人和大小姐也是你能编排的？我看你是跪糊涂了，得了失心疯！赶紧把这粥喝了，好好反省！”
沈明昭没有再理会她，甚至连眼神都吝于再给她一个。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脊背挺首如松，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拂过衣角的一缕微风。
刘妈妈端着那碗冰冷的粥，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看着那个单薄却透着莫名威压的背影，她竟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觉得心慌气短。最终，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像是要驱散那令人不安的寒意，逃也似的离开了祠堂，连那碗“赏赐”都忘了端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