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那个盖不满筐底的野菜筐，林秀几乎是跑着回到篱笆院内的。手指上的伤口被寒风刮过，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但她顾不上疼。推开屋门，一股比外面稍暖、却依旧带着寒意的气息包裹了她。虎子还缩在炕沿，听到动静，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把自己缩得更小，仿佛刚才在窗后偷看的不是他。
林秀没心思去探究孩子那点细微的变化，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把筐子放在冰冷的泥地上，立刻走到灶台边。灶膛里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她赶紧添了几根细柴，小心吹燃。橘红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带来一丝暖意和光亮。她舀了小半瓢刺骨的井水（木桶表面依旧结着冰凌），倒入瓦盆里，开始清洗筐里的“宝贝”。
冰冷的井水刺激着手指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冷气。她咬着牙，仔细地将苦菜根、蒲公英根须上的泥土搓洗干净，把蔫黄的蒲公英叶子、灰绿色的野菜叶子和冻得硬邦邦的野葱分开。天色渐暗，屋里光线愈发昏暗，她凑近灶口的火光，努力分辨着这些救命草的模样。苦菜根和蒲公英她是认识的，野葱的味道很冲，应该也没错。就是那一小捧灰绿色的叶子，在昏黄的光线下，边缘的锯齿似乎有些模糊，叶脉的走向也看不太真切。她记得母亲说过，冬天有些耐寒的野菜叶子会变色变厚……应该没问题吧？饥饿和找到食物的急切压倒了一丝微弱的疑虑。
她把洗净的野菜一股脑倒进锅里，又添了小半锅水。没有油，没有盐（盐罐也快见底了），只能清水煮。灶火舔舐着锅底，水很快沸腾起来，野菜在翻滚的水花中沉浮，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植物清苦的味道。
等待的时间里，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在空荡荡的胃里疯狂抓挠。她看着锅里翻滚的野菜，又看看依旧缩在炕沿的虎子，心中盘算着：这点东西，三个人分，顶多也就是垫垫肚子，离吃饱还差得远。陈石进山，不知何时能回，能不能带回东西更是未知……
野菜终于煮得软烂，一锅灰绿色的、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汤水呈现在眼前。林秀盛了三碗。这次她特意把看起来“内容”多些的——主要是那些灰绿色的叶子和相对完整的蒲公英叶子——盛给了陈石和虎子（她潜意识里想把“好的”留给他们），自己碗里多是些煮烂的叶渣和汤水。
“虎子，吃饭了。”她把碗端到炕沿边的小凳子上，尽量放柔声音。
虎子抬起小脑袋，看着碗里那绿乎乎、冒着怪味的东西，小鼻子皱了起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抗拒。但他没像早上那样哭闹，只是抿着嘴，把脸扭向一边，无声地表达着拒绝。
林秀叹了口气，没再勉强。她端起自己的碗，坐到桌边，饥饿让她顾不得那古怪的气味，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热汤。汤水寡淡，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微麻感。她强忍着不适，又捞起一点煮烂的叶子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下去。
陈石一首没回来。屋外的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风声呜咽着拍打着破旧的窗纸。
林秀守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强迫自己把碗里那点东西都吃下去。胃里有了点温热的东西垫着，饥饿感稍退，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隐隐的不适。先是嘴里残留的麻感挥之不去，接着觉得头有点发沉，胃里也开始隐隐翻搅。
她以为是饿过头又突然吃东西的不适，没太在意。收拾好碗筷（虎子的那碗依旧没动），她给灶膛添了点耐烧的硬柴，让火维持着不灭，这样陈石回来至少能有点暖意。做完这些，疲惫和那不适感一起涌上来，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想歇一会儿。
那不适感却越来越清晰。头昏沉得像灌了铅，眼前灶口的火光开始跳跃模糊。胃里的翻搅变成了明显的恶心感，一阵阵地往上顶。她捂住嘴，强压下去。冷汗从额角渗出，手脚也开始发软发冷。
“唔……”一声压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缩在炕沿的虎子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灶火，清晰地看到了林秀煞白的脸和痛苦蜷缩的身体。孩子小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纯粹的惊慌，不再是警惕或抗拒。
就在这时，屋门被猛地推开，挟裹着一股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陈石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落满了雪，头发眉毛都结了白霜，嘴唇冻得发紫。他左手提着弓，右手赫然拎着一只还在滴血的、瘦骨嶙峋的野兔！这收获虽然微薄，但在这种天气下，己是奇迹。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长途跋涉和搏斗后的极度疲惫。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向炕上，确认虎子安然无恙，随即才落在蜷缩在墙角的林秀身上。当看清她惨白的脸色、额头的冷汗和痛苦的神情时，陈石那双总是沉静如石的眼睛骤然一缩，疲惫瞬间被惊怒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紧绷，一步跨到林秀面前，带着一身寒气。
林秀想说话，但胃里一阵剧烈翻搅，她猛地捂住嘴，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和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吃…吃了什么？”陈石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落在灶台上那口还残留着灰绿色汤渣的锅上。
虎子被父亲的低吼和林秀痛苦的样子吓坏了，带着哭腔指着那口锅，语无伦次地说：“草…姨煮的草…绿的…她吃了…难受…” 孩子虽然抗拒林秀，但这突如其来的病痛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陈石脸色剧变！他常年打猎，对山野植物比林秀熟悉得多！他冲到锅边，用勺子捞起一点残渣，凑到鼻尖一闻，又借着火光仔细辨认那灰绿色的叶片形态，瞳孔猛地收缩！
“毒芹！” 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暴怒，“你挖了毒芹苗？！找死吗！”
毒芹！林秀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恍惚记起，母亲似乎提过，冬天有种野菜和荠菜很像，但根茎发红，叶子揉碎了有股怪味……是了，她挖的时候，好像有几株根茎是带点暗红的！当时光线太暗，她又急于求成，根本没仔细分辨！
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她竟然……差点把自己毒死？
“我……我不知道……”她虚弱地辩解，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陈石猛地扔掉勺子，锅里的残渣溅了一地。他不再看那口锅，也顾不上那只滴血的兔子。他一把将弓和猎物丢在地上，蹲下身，动作近乎粗暴地抓住林秀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拉起来，背对着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将她的腹部顶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
“吐出来！快！”他低吼道，一手用力拍打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进她喉咙深处，用力抠挖！
“呕——！！！”剧烈的刺激让林秀再也控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咽下去没多久的野菜糊糊混合着胃液，一股脑地呕吐出来，溅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酸腐味和喉咙的剧痛让她涕泪横流，几乎窒息。
陈石不管不顾，继续拍打、抠挖，首到她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痛苦的干呕和剧烈的喘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下来。
他这才松开手，任由林秀虚脱地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咳嗽。他站起身，胸膛起伏，看着地上那滩污物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的林秀，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后怕，有残留的惊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转身，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塞到林秀手里。
“漱口！喝下去！灌下去！” 他的命令依旧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林秀颤抖着手，接过水瓢，冰冷的水刺激着口腔和喉咙，稍微冲淡了那股灼烧感。她按照他的话，拼命漱口，又强迫自己灌下几大口冰水，试图稀释体内可能的毒素。冰冷的液体下肚，让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但那股恶心眩晕的感觉似乎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陈石不再看她，而是走到墙角，在那堆杂物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出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似乎装着些草木灰。他抓了一把灰，又走到灶台边，从锅里（没煮过毒芹的部分）舀了点热水，和着草木灰搅成浑浊的泥浆状。
他把这碗散发着怪味的灰水端到林秀面前，语气依旧生硬：“喝！能解毒！” 这是山里人处理轻微中毒的土法子。
林秀看着那碗浑浊不堪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她知道，陈石是在救她。她闭上眼，屏住呼吸，接过碗，像喝毒药一样，咕咚咕咚将那一大碗苦涩、沙牙的草木灰水灌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