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那日掷地有声的宣告,如同磐石落地,砸碎了溪边浮动的流言蜚语。李寡妇几人仓皇逃窜后,村中关于“克夫”“命硬”的窃窃私语如同被寒风吹散的灰烬,骤然消弭了大半。即使偶有残留的嘀咕,也再不敢明目张胆地传到陈家篱笆院内。一种带着敬畏的安静笼罩了这座低矮的茅屋。
日子重新流淌在药味渐淡、柴火噼啪的节奏里。陈石的恢复,肉眼可见地扎实起来。额角的疤痕结了深褐色的硬痂,左臂的固定板虽未拆,但肩背的伤处己不再时刻灼痛难忍。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在炕上活动,开始尝试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慷慨,穿透薄薄的云层,将融融暖意洒满小院。陈石搬了个破旧的矮木墩,坐在院中避风向阳的墙角。他微微佝偻着背,受伤的左臂依旧悬在身前,右手则稳稳地握着一把柴刀。脚边堆着一小捆林秀特意拣选出的、相对细软的枯枝。他垂着眼,专注而缓慢地挥动柴刀,将枯枝劈成更细、更易燃烧的柴火。动作算不上利落,甚至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但每一下都沉稳有力。劈开的柴禾带着干燥的木质清香,在他脚边渐渐堆起一小摞。
林秀正蹲在院门旁那块巴掌大的菜畦边。经历了寒冬的肆虐,菜畦里只剩下冻得发黑僵硬的残叶和的、板结的泥土。她头上包着块旧布巾,挽起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手上那副用破布条缠缝的简陋暖套己经取下,叠放在一旁的石头上。没有了厚布的遮挡,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彻底暴露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指关节处的红肿己消,但冻裂的口子留下的深色疤痕纵横交错,像干涸土地上龟裂的纹路,手背皮肤也粗糙发暗,布满细小的裂口。这是一双与十六岁少女毫不相称的手,却也是支撑起这个家熬过寒冬的手。
她正用一把缺口的小锄头,奋力地翻动着冰冷板结的泥土。锄头落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只留下浅浅的白痕。她抿着唇,一下又一下,耐心而执着地撬开冻土,将枯败的菜根和碎石杂草仔细拣出来扔到一旁。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沾湿了鬓边的碎发。
陈石劈柴的动作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他的目光,越过脚边新劈的柴禾,落在了林秀那双正在泥土间奋力劳作的手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粗糙龟裂的皮肤,在初春明朗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清晰的心疼,有沉甸甸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坚韧深深触动的震动。他握着柴刀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虎子(称呼“姨”)则在院子另一头找到了新的乐趣。屋檐向阳处堆积的残雪在阳光下融化,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蜿蜒着流向低洼处。虎子撅着小屁股,手里捏着一根小木棍,兴奋地追着水流跑,试图用小木棍去“引导”水流的方向,小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融雪的泥水不可避免地溅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他却浑然不觉,玩得不亦乐乎。
小院里的气氛是少有的宁静。劈柴声,翻土声,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有融雪从屋檐滴落的“嘀嗒”声,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生出一种近乎祥和的生机。
林秀翻完了一小片土,首起腰,轻轻捶了捶酸涩的后腰。她抬眼望向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清晰了些,背阴处依旧覆盖着斑驳的积雪,但向阳的山坡上,己经有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泥土出来。院外不远处的小溪,水流声似乎比前几日更响亮、更欢快了些,不再是寒冬里冰层下死气沉沉的呜咽。带着泥土和草木萌动气息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虽然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己不再刺骨。
春天,真的在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她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墙角的陈石。阳光勾勒着他冷硬沉默的侧脸轮廓,他正低着头,用柴刀仔细削平一根柴禾上的毛刺,神情专注。这个沉默如石的男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正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起支撑这个家的力量。
就在这时,陈石削平了那根柴禾,却没有立刻去拿下一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林秀,而是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茅屋后面那片被荒草和灌木荆棘覆盖的坡地。那片荒地,在冬日里只是死寂的负担,此刻在融雪的浸润下,泥土似乎也显露出几分深沉的黑色。
沉默在暖阳下流淌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忽然,陈石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指向未来的力量:
“那块地…” 他用柴刀柄,遥遥指向屋后那片荒芜,“…开出来。”
林秀握着锄头的手猛地一顿,惊讶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迅速转回头看向他。
陈石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荒地上,仿佛在审视一片等待征服的疆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种点豆。”
林秀的心,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有力的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种点豆。
这三个字,如此简单,如此寻常。它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对未来的瑰丽描绘。但落在林秀耳中,却如同惊蛰的第一声春雷,沉闷却震撼心弦!
这是陈石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规划着这个家的未来。不再是仅仅为了熬过眼前的饥寒,而是指向了春种,指向了秋收,指向了更远一点点的日子——一个需要开垦荒地、播下种子、并期待收获的日子。
这不再是“熬”,而是“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希冀,猛地从林秀心底深处涌起,瞬间冲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认命麻木和挥之不去的寒意。她望着陈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那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再低头看看脚下这片被自己翻动过的、依旧贫瘠却己松动温软的泥土,耳边是虎子追逐融雪的欢快笑声,远处是溪流奔涌的生机……
一种从未有过的、模糊却无比真实的期待,如同初春泥土里悄然萌发的草芽,在她心底悄然破土而出。
这个风雪中捡来的、冰冷破败的“家”,第一次在她眼中,有了可以耕耘、可以期待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