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茅屋,被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淡淡腐气浸透,仿佛连冰冷的空气都凝滞了。林秀坐在炕沿的小板凳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冻透的木头。她看着张婶放在炕沿边那个小小的、瘪瘪的粗布钱袋,里面装着十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她枣红色的旧嫁衣换来的全部。
“唉,”张婶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低的,“那货郎忒不地道!非说是旧料子,颜色也褪了,硬生生压到这点钱…婶子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就添了一个大钱…” 她看着林秀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炕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陈石,心里也不好受,“这点钱…怕是连一副好点的退热药都买不来…孙老神仙那儿…”
“够了,张婶,”林秀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个轻飘飘的钱袋拢进掌心,紧紧攥住,仿佛攥着陈石的一线生机,“谢谢您…能换一点…是一点。”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硌着她的掌心,也硌着她的心。这点钱,杯水车薪。但绝望的深渊里,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
张婶又留下半碗糙米,几颗冻蔫的萝卜,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摇着头走了。屋里只剩下药罐在灶膛余烬上发出的微弱咕嘟声,以及陈石沉重滚烫的呼吸。
林秀将钱袋仔细地藏在自己带来的小包袱最底层,像藏起一个沉重的秘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楚,重新投入到无休止的守护中。
孙老郎中每日踏着积雪往返,风雪无阻。他仔细检查陈石的伤口,眉头时而紧锁,时而稍展。
“热毒(感染)有消退之象,伤口红肿见消,是好兆头。” 他捻着花白的胡须,指着额头和手臂的包扎处,“但这内里的热,烧得邪乎!退热散压不住,脉象依旧浮数有力,邪热盘踞不去啊!” 他调整了药方,加重了清热解毒的药材分量,又切下一片更薄的老山参片让林秀给陈石含着。“继续擦身降温,一刻不能停!他这热再烧下去,五脏六腑都要熬干了!”
老郎中的话如同沉重的鞭子,抽在林秀早己疲惫不堪的身心上。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煎更苦的药,敷更凉的药膏(青黛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体力早己透支到了极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走路都有些飘忽。
一次,她蹲在灶前煎药,起身想拿药碗时,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姨!” 一首安静守在旁边的虎子惊恐地尖叫一声,猛地扑过来,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死死抱住林秀的腿!
林秀被这一抱稳住,晃了几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没有摔倒。她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出来。
“姨…姨你没事吧?” 虎子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泪水,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裤腿。
林秀看着孩子惊恐的脸,心中一阵后怕。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蹲下身,摸了摸虎子的头:“姨没事…就是有点累…虎子真棒!” 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暖意。虎子依偎在她怀里,小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傍晚,张婶又来了,端来一小碗难得的、熬得稠稠的粟米粥,上面还飘着几颗油星。“秀儿,你自己也得吃点!别他还没好,你先倒了!” 她把粥塞到林秀手里。
那碗粥散发着久违的、温暖的谷物香气。林秀的胃袋早己饿得麻木,此刻却疯狂地蠕动起来。她看着那碗粥,又看看炕上呼吸滚烫的陈石和依偎在身边的虎子,几乎没有犹豫。她把碗推到虎子面前:“虎子,吃。”
虎子咽了咽口水,看看粥,又看看林秀:“姨…你也吃…”
“姨不饿,快吃。”林秀温柔地催促。虎子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林秀自己则拿起一个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在灶膛的余烬里烤了烤,剥掉焦黑的外皮,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的、带着焦糊味的芯子。一点温热下肚,聊胜于无。
夜深了。风雪似乎又在屋外蠢蠢欲动,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屋内的人影拉得摇曳不定。虎子熬不住,蜷在炕尾睡着了。
林秀依旧守在炕边,用冰冷的布巾一遍遍擦拭陈石的额头和脖颈。他的体温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在入夜后再次攀升,滚烫得吓人,皮肤摸上去都烫手。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痛苦的呻吟。
“冷…好冷…” 昏迷中的陈石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含糊不清地呓语着。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裹在身上的破被似乎完全无法抵御那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高烧到了极处,反而会让人产生剧烈的恶寒。
林秀的心猛地揪紧!老郎中说过,这种寒战是热毒炽盛、邪正交争剧烈的凶险表现!她立刻又添了一床破旧的薄褥子盖在陈石身上,可他依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都冻得发紫。
“冷…冷…” 他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无助。
怎么办?家里再没有多余的被子了!灶膛里的火早己熄灭,余温散尽。刺骨的寒意不仅侵袭着陈石,也穿透了林秀单薄的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
看着陈石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因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林秀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瞬间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但仅仅犹豫了一瞬,担忧和决绝就压倒了所有的羞赧和顾虑。命!现在只有命最重要!
她猛地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她摸索着,脱掉了自己冰冷的、沾满药味的外衣(只留贴身单薄的里衣)。然后,她颤抖着,掀开陈石身上盖着的被子一角,带着一身寒气,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紧挨着他滚烫的身躯!
冰冷与滚烫骤然接触!林秀冻得浑身一激灵!而陈石仿佛在冰天雪地中骤然寻到了一个热源,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意识!他猛地一个翻身,竟将林秀冰凉的身体紧紧搂进了怀里!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冰凉的脊背,沉重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滚烫的手臂无意识地环过她的腰,将她牢牢箍住!
林秀的身体瞬间僵首!如同被投入滚烫的熔炉!从未与男子如此贴近,更遑论是被一个几乎陌生的、浑身是伤的男人这样紧紧抱住!他的体温灼烧着她,他的气息包裹着她,他身上浓烈的药味、汗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她的感官。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让她几乎窒息,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想挣扎,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怀抱。
然而,就在她身体微微挣动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紧抱着她的陈石,那剧烈的颤抖…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他那痛苦的、含糊的“冷…”的呓语也低了下去。他仿佛在汲取她身体的凉意来中和那可怕的高热,又仿佛在依靠她这个“热源”来驱散那蚀骨的恶寒。他的呼吸虽然依旧滚烫沉重,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安稳的意味,不再那么痛苦挣扎。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林秀僵硬地躺在陈石的怀里,一动不敢动。背后是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腰间是他沉重有力的手臂(受伤的那条手臂被小心地避开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搏动,感受到他每一次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最初的慌乱和羞耻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心疼他遭受的痛苦?是感激他昨夜(狼群搏斗)的守护?还是一种在绝境中相依为命、共同对抗死神的奇异羁绊?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让自己更贴近这个滚烫的、带着伤痛和药味的怀抱。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传递那一点点微薄的凉意,只为了能让他好受一点,只为了…守住这盏在寒风中飘摇的生命之火。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缠的、不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风雪不甘寂寞的低鸣。冰冷的土炕上,两个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人,在生死边缘,以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无奈的方式,互相取暖,共同抵御着这漫漫长夜的无边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