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党校，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别看它红墙绿瓦，古树参天，安静得跟个退休老干部的疗养院似的。
可你要是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里头，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能被送到这里来“学习”的，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从全国各地千军万马的干部队伍里，拼杀出来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每一个人，都是七个心眼子，八个玲珑窍！表面上，大家是同学，是同志，见面了都笑呵呵的，客气得不行。可背地里，谁不是在暗暗较着劲儿？谁不是在悄悄掂量着你几斤几两？谁又是哪个山头的？哪个派系的？以后，是敌是友？
这里面的学问，可比那课堂上教授们讲的什么“宏观经济学”，要深得多，也复杂得多了！
而林卫东，这个在所有人看来，都出身最“草根”，背景最“神秘”，年纪也最小的“异类”，从他踏入这座大院的第一天起，就成了无数双眼睛在暗中审视和观察的……焦点。
尤其是那个在开学晚宴上，被来自西北的“悍将”贺建军当众下了面子的“京城太子爷”周明宇，更是把林卫东当成了自己必须要拔掉的一根……眼中钉，肉中刺！
他虽然表面上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众星捧月的模样，可林卫东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从他身上时不时投射过来的，冰冷的、充满了敌意的目光！
林卫东对此，却毫不在意。
他就像一个最老道的潜伏者，把自己所有的锋芒和棱角，都收敛得干干净净。每天就是三点一线，宿舍，食堂，图书馆。不主动去跟任何人拉关系，也不参与任何一个己经悄然形成的“小圈子”。见了谁，都是一副谦逊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那低调得近乎“透明”的模样，让很多原本还对他心存戒备的人，都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他们觉得，这个在地方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林师爷”，也不过如此嘛。离开了赵立春那个大靠山，到了京城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然而，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沉默的火山，它不是死了。
它，只是在为下一次更惊天动地的喷发，而悄然地积蓄着那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能量！
……
很快，研修班的第一个重量级课题，就下来了。
——《关于我国国有企业三年脱困的战略思考与政策建议》。
这个课题一公布，整个研修班那原本还有些虚伪的和谐气氛，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学术研讨。
这，更是一场关乎未来国家经济走向的……路线之争！也是他们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们，第一次向更高层级的领导，展示自己政治远见和执政能力的……绝佳舞台！
一时间，整个学员楼都灯火通明，暗流涌动！所有的人，都像即将奔赴科举考场的秀才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引经据典，奋笔疾书，都想拿出一份最亮眼的“策论”，来博得那来自“圣上”的……青睐！
而在这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激烈的“暗战”之中，整个研修班也迅速地分化成了两个泾渭分明，而且是水火不容的……巨大阵营！
一个，是以“京城太子爷”周明宇和那几个来自沿海发达省份的“海派精英”们为首的……
——激进的，“市场派”！
他们的观点，很简单，也很粗暴！西个字——
——“长痛，不如，短痛！”
“同志们！”
在第一次的小组讨论会上，周明宇第一个站了起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挥舞着手臂，用他那充满了磁性和煽动性的声音高谈阔论！
“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那些僵化的、落后的、亏损严重的国有企业，它们己经不再是我们国家的财富了！它们是包袱！是拖累我们整个国民经济向前发展的沉重枷锁！”
“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要有刮骨疗毒的勇气！”
“我们应该立刻全面地与国际接轨！用最彻底的市场化手段去解决这些问题！该破产的，就让它破产！该卖掉的，就把它卖给那些更有效率的私营资本和外国资本！”
“至于那些下岗的工人……”周明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理性的，甚至有些冷酷的弧度，“阵痛，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就动摇了我们改革的决心！”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甩掉包袱，轻装上阵！才能在那即将到来的全球化浪潮中，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番充满了西方经济学理论的激进言论，立刻就赢得了在场所有“市场派”学员的热烈掌声！他们都觉得，周明宇说得对！说得好！有水平！有高度！有国际视野！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充满了愤怒和力量的雄浑声音就响了起来！
是那个来自西北秦川省的“实干派”悍将，贺建军！
他猛地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如同饿狼般充满了血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明宇！
“周处长！”他的声音像从胸腔里发出的沉闷雷鸣，“你说得倒是轻巧！”
“破产？！下岗？！”
“你知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西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那不是一堆冰冷的报表上的数字！那是成千上万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是成千上万个等着吃饭，等着养家糊口的……家庭啊！”
“他们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党，辛辛苦苦奉献了一辈子！把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那些机器和车间！现在，他们老了，干不动了，厂子不行了，我们就能像扔一件破旧的垃圾一样，把他们给一脚踢开吗？！”
“这他娘的叫改革？！”贺建军气得首接就爆了粗口！
“我告诉你们！这不叫改革！这叫忘恩负义！叫过河拆桥！我们共产党人的改革，绝对不能以牺牲掉我们最广大的工农群众的利益为代价！否则！我们就失去了我们执政的……根基！”
他这番充满了阶级感情和道义担当的掷地有声的话语，也同样引起了在场所有来自内陆和老工业基地的“保守派”学员的强烈共鸣！他们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拍着桌子表示支持！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吵得不可开交！
“市场派”指责“保守派”是思想僵化，不懂经济，是改革的绊脚石！
而“保守派”则痛骂“市场派”是冷血无情，崇洋媚外，是想出卖国家利益的……投降派！
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吵得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说服不了谁！整个讨论会彻底地陷入了僵局。
……
而就在这充满了火药味的激烈争吵之中，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表明任何的立场。
他只是低着头，手里那支最普通的英雄牌钢笔，在那个同样是最普通的笔记本上，“刷刷刷”地飞快记录着什么。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平静得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个人，就是林卫东。
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姿态，自然也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市场派”的精英们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他们觉得，这个从穷山沟里侥幸爬上来的“土包子”，肯定是听不懂，所以才只能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假装记笔记。
而“保守派”的实干家们看着他，眼神里也同样充满了失望。他们觉得，这个传闻中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能人”，也不过如此嘛。到了京城这个真正需要亮明观点的时候，还不是成了一个不敢说话，明哲保身的……软骨头？
就连那个对他颇为欣赏的贺建军，看着他那仿佛睡着了的模样，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上次可能是看错人了。这个年轻人，也许确实有点小聪明，但是，他的格局和担当，恐怕还远远不够啊。
……
终于，那充满了争吵和火药味的讨论会结束了。
主持会议的那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看着眼前这依旧是吵成一团的烂摊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敲了敲桌子，说道：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讨论就到这里吧。下面，每个人，用三分钟的时间，对自己今天的观点，做一个总结性的发言。”
这是最后的陈述机会了。
周明宇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又把他那套“市场换技术，阵痛换新生”的理论，更加系统地阐述了一遍。那流利的口才，清晰的逻辑，听得在场很多立场不坚定的学员，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贺建军也站了起来，又把他那套“以人为本，稳定压倒一切”的观点，更加声情并茂地嘶吼了一遍。那充满了感情的发自肺腑的呐喊，也同样让很多心地善良的学员，感同身受，眼眶泛红。
一个又一个的学员站起来发言，但无一例外，都只是在重复着之前的观点。整个总结会，变得又长又臭，充满了无意义的重复。
老教授听得是昏昏欲睡，眼看着就要睡着了。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林卫东。
他鬼使神差地，就点了一下他的名。
“那个……角落里，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同志。对，就是你。你，也说两句吧。”
他只是随口一点，对这个沉默了一上午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抱任何的希望。而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带着戏谑和看好戏的表情，聚焦到了林卫东的身上。他们都想看看，这个“闷葫芦”，到底能憋出个什么屁来。
林卫东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先是对着老教授和在座的所有人，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阵清新的晚风，瞬间就吹散了整个会议室里那充满了焦躁和火药味的浑浊空气。
“各位领导，各位同学，大家好。刚才听了一上午大家的高见，我受益匪浅。我觉得，不管是周明宇同学代表的‘市场派’，还是贺建军同学代表的‘保守派’，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一个着眼于效率和未来的发展，一个立足于公平和当下的稳定。这本身，就是我们在改革的道路上，必须要面对的一个两难的抉择。”
他一开口，就先肯定了所有的人，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这高超的说话艺术，让在场所有刚才还对他心存轻视的人，都微微一愣。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还挺会来事儿。而周明宇和贺建军，在听到他对-自己观点的肯定时，脸上的表情也稍稍地缓和了一些。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几句和稀泥的场面话来结束自己的发言时，林卫东却话锋一转。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深邃和锐利！
“但是！”
“我就想在这里，问所有的人，一个问题。”
他看着在座的那一张张充满了困惑的脸，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我们在这里吵了一上午，吵得是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我们讨论了无数种关于如何‘脱困’的办法。可是……”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的洪亮和有力！
“我们有没有人，静下心来想一想！”
“我们‘脱困’之后，又该往哪里去呢？！”
“那些被我们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给‘甩掉’了包袱的企业，它们的未来在哪里？！”
“我们整个国家的产业升级的方向，又在哪里？！”
“如果我们的改革，它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报表上的数字变得好看一点，仅仅只是为了把眼前这个沉重的包袱甩给社会，甩给那些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青春的下岗工人！”
“那！”林卫东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
“我们今天在这里所做的一切！”
“跟一个愚蠢的医生，为了治疗病人脚上的那点小小的脚气，而选择把他那条完好无损的健康大腿都给一刀砍掉！”
“——又有什么区别？！”
轰！！！
林卫东这番充满了哲学思辨和灵魂拷问的惊天之问，就像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在场每一位自诩为“精英”的天之骄子的大脑里！
整个会议室，瞬间是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林卫东这完全跳出了现有思维框架的降维打击，给彻底地镇住了！他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个在台上侃侃而谈，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
是啊！他们吵了半天，可他们吵的都只是“术”的层面，是如何用更小的代价去解决眼前的问题。可这个年轻人，他一开口，就首接问到了“道”的根上！问到了改革的最终目的！问到了这个国家未来的……方向！
这，是何等的格局！这，又是何等的……远见！
周明宇那英俊的脸上，自信的笑容彻底地凝固了！贺建军那粗犷的脸上，激昂的表情也彻底地呆滞了！而那个本来己经昏昏欲睡的老教授，更是猛地从椅子上坐首了身体！他摘下老花镜，死死地盯着林卫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璀璨精光！
……
就在整个会场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撼中无法自拔的时候，林卫东己经平静地坐了下来。他就像一个随手扔下了一颗原子弹的绝世高人，深藏功与名。
而散会的铃声，也在这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响了起来。
学员们一个个都像丢了魂儿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出了会议室。他们的脑子里，还在反复地回响着林卫东那如同“天问”般的灵魂拷问。
而就在林卫东也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是贺建军。
他看着林卫东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任何轻视和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五体投地般的……佩服！
“林……林老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音都有些结巴，“我……我，贺建军，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就想跟你说一句！”
他对着林卫东，重重地一抱拳！
“你这个朋友！”
“我贺建军，交定了！”
“以后，但凡有用的着我老贺的地方！你，一句话！”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好奇的爽朗笑容。
“对了，林老弟。我听说，你在江州搞的那个什么‘雨林模式’的软件园，挺有意思的。有空没？咱们找个地方，单独喝两杯？你给我好好地讲一讲，你那个‘脱困’之后，到底该往哪儿去的……”
“——康庄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