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贵将那块能毒死老鼠的霉饼揣进怀里,像揣着一块沉甸甸的耻辱和最后的口粮。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了临安府市井浑浊的空气中。
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瞬间将他淹没。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孩童的哭闹、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嘎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嘈杂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新鲜蔬菜的泥土气、生肉的腥膻、熟食摊飘来的油腻香气、牲口的粪便味、汗臭、劣质脂粉的甜腻,以及无处不在的、混合着垃圾和污水发酵的酸腐气息。这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冲击着他现代人脆弱的嗅觉神经。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胃里一阵翻腾。
街道狭窄而拥挤,路面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或碎裂的石板,污水在低洼处肆意横流。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和低矮的店铺。卖菜的农妇守着沾满泥巴的箩筐,卖肉的屠夫挥舞着油腻的砍刀,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灼热的气息,简陋的食肆门口支着大锅,热气腾腾……
行人大多穿着和陈富贵身上类似的粗麻布衣,颜色灰暗,打着补丁。偶尔能看到穿着绸缎长衫、头戴方巾的人走过,周围人便会下意识地让开些距离,眼神中带着敬畏或羡慕。
货币!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交易大多使用铜钱。黄澄澄的圆形方孔钱,被油腻的手或粗糙的布包裹着,叮当作响地在摊贩和顾客间传递。偶尔能看到有人拿出碎银子,摊贩会立刻拿出小秤仔细称量。一枚铜钱能买一个素包子或一小把蔫了的青菜。他默默估算着自己那五十两纹银的巨债——那需要多少个铜钱?数万枚?数十万枚?这个数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尝试融入人群,想打听点消息,或者寻找哪怕一丝商机。然而,当有人看清他的脸时,眼神瞬间从漠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看!那不是西街的败家子陈富贵吗?”
“啧,还有脸出来晃荡?把他爹那点棺材本都输光了吧?”
“离他远点,晦气!听说还欠着‘快活林’一大笔阎王债呢!”
“呸!这种烂泥,活该饿死在耗子洞里!”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并不算大,却如同冰冷的针,清晰地刺入耳中。原身“陈富贵”的名声,在这片市井里,己经烂到了泥里,散发着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臭。每一个投来的目光,都像是在他脸上烙下“废物”、“赌鬼”、“瘟神”的印记。
巨大的心理落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铭的心口。就在不久前,他还在俯瞰着金融帝国的版图,接受着无数仰望和敬畏的目光。而现在,他成了阴沟里人人喊打的臭虫。这种从云端坠入深渊的眩晕感和耻辱感,比刀疤脸的威胁更加蚀骨。
“知识…知识…”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挤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脑在绝望中高速运转。肥皂?玻璃?火药?一个个念头疯狂闪现,又被现实的残酷逐一否决。
“肥皂……猪油,草木灰……草木灰水浓度?”他低声自语,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他记得草木灰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钾,可以做碱。他目光扫向街角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炉灶旁堆着一小堆灰白色的草木灰。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正常:“老丈,这点灰……能卖我吗?我想……拿回去肥地。”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农。
卖红薯的老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陈富贵,脸上立刻露出嫌恶:“滚滚滚!一堆灶灰,值当什么钱?别挡着老汉做生意!”他像赶苍蝇一样挥手。
陈富贵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退开。
玻璃!沙子总该有吧?他走到河边(河水浑浊发黄),挖了一小捧河沙。沙子粗糙,里面混杂着泥土和碎石粒。纯碱?他完全没头绪去哪里弄。高温?他连个像样的炉子都没有!
“妈的!试试!”一股狠劲涌了上来。他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捡了几块破砖头,勉强垒了个巴掌大的小灶。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原身的东西,居然还能用),费力地引燃一些枯草。火苗微弱地舔舐着潮湿的河沙,连一丝烟都没冒起。他尝试着吹气,反而把火苗弄得更小了。
折腾了半天,小灶里的火彻底熄灭,只留下几块被熏黑的砖头和一堆毫无变化的湿沙子。他脸上沾满了黑灰,头发被燎焦了几缕,狼狈不堪。几个路过的顽童指着他哈哈大笑:“看那个傻子!在玩泥巴呢!哈哈哈!”
陈铭,曾经动动手指就能调动亿万资金的男人,此刻像个真正的傻子一样,蹲在墙角,对着失败的“实验”和顽童的嘲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挫败。现代知识的碎片,在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墙角,怀里的霉饼硌得他生疼。饥饿、寒冷、绝望、耻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紧紧缠绕,拖向深渊。三天……五十两……难道真的要引颈待戮?
不!他不甘心!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他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不远处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盐摊。粗粝的灰白色盐粒,随意地堆放在一个破木盆里,像一堆无人珍惜的沙土。摊主是个愁眉苦脸的老汉,正对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唉声叹气。
盐……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点荒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细小火星,在他疲惫到近乎麻木的脑海中,倏地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