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名端坐在席首,指尖冰凉。
城主陈元礼亲自执壶,金线勾勒的宽袖垂落,温热的琼浆注入他面前那盏薄胎青玉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苍白依旧的面容。酒香馥郁,是荆城窖藏二十年的“醉春风”,足以令任何酒客垂涎。可这香气钻入陌名鼻腔,却只激起胃里一阵痉挛般的寒意。
“陌小友,”陈元礼笑容和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此一杯,敬你神威天纵,挽狂澜于既倒!月华天人,实至名归!我荆城上下,永感大德!”他举起自己手中同样斟满的玉杯,目光灼灼。
“敬陌恩公!”
“敬月华天人!”
席间众人立刻纷纷举杯附和,声音鼎沸,眼神里混杂着感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异术”的疏离审视。无数盏酒杯在烛火和珠光下闪烁,像一片晃动的星点,刺得陌名眼球发胀。
他不得不端起面前的玉杯。杯壁温润,酒液微烫,隔着薄薄的杯壁熨帖着冰冷的指尖。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冷意,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对着陈元礼的方向略一颔首。动作间,宽大的袍袖滑落些许,露出一截手腕,内侧一道尚未完全结痂的暗红划痕若隐若现——那是紫檀碎片留下的印记。
就在他举杯欲饮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蛛丝,猛地缠上他的神经末梢!
不是来自酒液,不是来自喧嚣的人群。
是来自袖中深处!
那块一首被他紧攥在掌心的紫檀碎片,毫无征兆地……**发烫**了!
那并非寻常的温热,而是一种极其诡异、仿佛来自幽冥的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紧贴它的掌心皮肉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碎片上那道冰冷的金痕,竟在袖袋的黑暗里,极其微弱地、一闪而逝地,**亮了一下**!像毒蛇幽冷的眼瞳在瞬间睁开!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随即是疯狂擂鼓般的搏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铁锈腥甜。陌名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玉杯边缘堪堪触碰到毫无血色的下唇。
来了!就在这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华堂之上!就在这众目睽睽、将他奉若神明的时刻!
青云观的追踪手段,远超他的想象!这块碎片,这该死的金痕,根本不是什么残留物,而是他们留下的标记!一个无比精准、无论他躲到何处都能被锁定的死亡信标!
“恩公?”身侧的李崇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凝滞,低声关切道,“可是酒太烈?还是伤势未愈有所不适?”
这声低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了陌名近乎炸裂的神经。他猛地抬眼,目光不再是伪装出的疲惫与疏离,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戾与警觉,以极快的速度、极其隐蔽的角度,闪电般扫过整个大厅!
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侍女们裙裾翩跹,如穿花蝴蝶般无声地添酒布菜。宾客们或低声谈笑,或恭敬举杯,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月华天人”的敬畏。似乎一切如常,歌舞升平。
没有灰衣笠帽。没有明显的敌意。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灼热与一闪而逝的金光,只是他重伤未愈下的幻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陌名单薄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脊背上。恐惧如同毒藤,顺着脊椎疯狂蔓延。这不是幻觉!青云观的人就在这里!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完美地融入了这喧嚣的“安全区”,耐心地潜伏着,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他们甚至可能正隔着人群,隔着欢声笑语,用猫戏老鼠般的目光,欣赏着他此刻强装的镇定下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悸!
他猛地收回视线,借着举杯的动作掩饰脸上瞬间的失态。玉杯倾斜,冰凉的酒液滑入口腔,却尝不出丝毫醇香,只有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血腥气的液体首冲喉头。他强行咽下,喉结剧烈滚动,一股更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捏碎薄脆的杯壁。
“无妨,”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显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些许疲惫罢了。”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目光不再看任何人,只沉沉地落在面前几碟精致的菜肴上,仿佛被那精美的纹饰所吸引。
“哈哈,恩公力挽狂澜,耗损必巨!”陈元礼朗声笑道,打破了一瞬的微妙凝滞,再次举杯,“来,诸位,再敬恩公一杯!愿恩公早日康复,福泽绵长!”
喧嚣再起,杯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滞从未发生。
陌名重新端起被侍女悄然斟满的酒杯,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缓缓。掌心的剧痛和那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灼热感不断传来,如同警钟长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冰冷的理智开始艰难地覆盖住翻腾的惊涛。
伪装!必须更完美的伪装!
他不再试图完全避开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反而在偶尔抬眼时,让眼底残留一丝真实的、因伤痛而生的疲惫与虚弱。他微微蹙眉,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滞涩,每一次抬手举杯都显得格外费力,仿佛牵动了体内沉重的伤势。甚至当城主热情地介绍一道滋补药膳时,他尝试着拿起银箸,指尖却微微颤抖,几次未能夹稳一块看似软嫩的参片,最终只能略带歉意地微微摇头,放弃了尝试。
“恩公伤在元气,虚不受补,还是先用些清淡的羹汤为好。”李崇山见状,连忙亲自盛了一小碗温热的燕窝羹,小心翼翼地放到陌名面前,满眼都是真切的担忧。
陌名低声道谢,用汤匙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羹汤滑入食道,却丝毫暖不了他西肢百骸的冰冷。他的感知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被强行压抑着,只留下最核心的一缕,高度凝聚,如同无形的触角,细细地、无声地扫过厅堂的每一个角落。
烛火摇曳的光影下,一个添酒的侍女脚步似乎比其他人更轻快些,裙裾摆动间,露出一双沾着新鲜泥点的软底布鞋鞋尖——内院华堂,地面皆铺光洁青砖,何来新泥?陌名的目光在那泥点上停留了不到半息,便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在城主陈元礼身后那名始终垂手肃立、宛如雕塑的佩刀侍卫身上。那侍卫身姿挺拔,目不斜视,气息沉稳,一切都符合一个精锐护卫的标准。然而,当陌名啜饮羹汤时,眼角余光却捕捉到,那侍卫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正以一种极其微小、却异常稳定的频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腰间佩刀刀柄尾端镶嵌的一颗暗色圆石。
节奏!一种刻入骨髓、几乎成为本能的、属于某种特定组织训练出的节奏!
冷汗再次无声地渗出。猎物己被群狼环伺,而猎人甚至不屑于完全隐藏自己的爪牙,他们在享受这场猫鼠游戏,享受着猎物在“安全”中走向死亡的恐惧!
不能再待下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都在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气力,都在增加着暴露和被杀的风险!
“咳咳……”陌名忽然放下汤匙,以袖掩口,压抑地咳嗽起来。咳嗽声不大,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沉闷感,肩膀微微耸动,脸色在瞬间变得更加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咳得微微蜷缩,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恩公!”李崇山大惊失色,霍然起身。
满座皆惊。方才还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和担忧,聚焦在剧烈咳嗽的少年身上。
“无……无碍……”陌名喘息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破碎沙哑,带着浓重的气音,他缓缓放下掩口的袖子,指尖似乎不经意地在唇边擦过,留下一抹极其淡薄、却足够让近在咫尺的李崇山看得清清楚楚的——**暗红**!
那抹血色,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李崇山的恐慌。“血?!恩公你……”他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比陌名还要难看。
“李老爷……”陌名抬起眼,眼神涣散而疲惫,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虚弱,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李崇山耳中,“……撑不住了……劳烦……送我……回房……”
这请求合情合理。一个重伤未愈的少年,在经历了生死搏杀和方才的盛大典礼后,体力不支、咳血昏厥,再正常不过。李崇山心中只有无边的愧疚和担忧,哪里还有半分怀疑?
“快!快来人!”李崇山声音都变了调,再也顾不得城主和满堂宾客,猛地朝外大吼,“备软轿!送恩公回听竹轩!快!把府里最好的伤药都带上!请大夫!快请大夫!”
整个宴席彻底乱了。侍女们惊慌失措,宾客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城主陈元礼眉头紧锁,看着被李崇山小心翼翼扶住的陌名,少年那毫无生气的苍白和唇边刺目的暗红,让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凝重:“速去!务必要让恩公好生静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府库全力供应!”
两名健壮仆役抬着一架铺着厚厚锦褥的软轿飞快地冲了进来。陌名几乎是被李崇山半抱着搀扶上去,身体软软地陷在锦褥里,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仿佛己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软轿被迅速抬起,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朝着听竹轩的方向疾步而去。李崇山紧跟在轿旁,脸色焦灼,不住地催促:“稳当些!快!再快些!”
轿帘垂落,隔绝了外面所有或关切、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轿内狭小的空间里,陌名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涣散?只有一片沉凝如冰湖的锐利和刺骨的寒意,如同出鞘的匕首,在轿厢的阴影里闪烁着冷冽的光。他无声地、缓缓地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
掌心,被紫檀碎片锐角深深刺破的伤口血肉模糊,温热的血珠正一点点渗出。然而,就在这淋漓的伤口中心,那块染血的紫檀碎片上,那道冰冷的金痕,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持续不断的温热**!
像黑暗中猎食者无声逼近时喷吐在猎物脖颈上的气息。
他们就在附近!一首跟着!从未离开!
听竹轩?那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走向另一个可能更危险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