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纪崇山高举的藤条脱手砸落,沉闷的钝响在死寂的厅堂里炸开。
他僵立当场,脸上翻腾的暴怒骤然冻结,随即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寸寸撕裂。
白氏眼中的悲愤也在这一刻褪去,剩下一片茫然。
心中不免有些不解,这皇上下赐婚的圣旨才到尚书府一个时辰不足,摄政王府那边就送来纳采礼了?
这该说他是心急,还是.....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当先一人,玄衣劲装,腰悬长刀,身形如松似岳,面容冷峻如冰——正是摄政王心腹近卫,影七。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肃杀的王府侍卫,稳稳抬着一只覆着猩红绸布的木箱。
进屋后,影七目光如刃,扫过厅内。
落在地上的藤条,刺入眼帘。
他认得,这便是京中显贵府邸惯用的家法。
随即视线掠过地上泪眼婆娑的纪绵绵,再定在搀扶着白氏,低眉垂目的纪清芜身上……
影七眸色骤沉。
糟了!
一个极其现实且棘手的问题,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出门前,祁公子只交代了木箱要轻拿轻放,可没说,未来的王妃究竟长什么样!
如今,这尚书府有两位适龄女子在,问?显得他的业务水平极差,可不问又怕出纰漏,懂挫人....
“影七侍卫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纪崇山的声音打断影七的思绪。
“咳……”
他清了清喉咙,刻意将声线压得平稳无波。
“奉王爷钧令,特来为府上小姐送纳采之礼。”
随即想到,东西送到便是,自家主子本也不是真要迎娶尚书府的那位,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他不再多言,抬手示意。
侍卫将那只覆着猩红绸布的木箱稳稳放下后,影七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两人大步离去,不给任何人多说一句的时间。
目送那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纪崇山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一松,总算走了。
纪清芜凝望着影七消失的方向,前世记忆翻涌。
他是顾墨恒最锋利的刀,最可靠的盾,却也是对她怀恨最深的人——那双眼中曾淬过的冰寒,她至死难忘。
顾墨恒让他来送礼……要么是重视,要么就是警告?
心口莫名一紧,她的目光复杂地落回那刺目的红绸木箱上。
此刻,纪崇山与纪绵绵的目光早己被那箱子牢牢吸住。
罢了。
她敛去眼底波澜,无声地搀扶起母亲白氏,悄然退出了这喧嚣的前厅。
回到兰馨阁,白氏心绪难平,泪迹犹在,眼底却凝起一层冷硬的决绝。
“阿芜,”她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意:“那箱东西,明摆着是摄政王给你的!纵使我们不缺那些黄白之物,也断不能平白便宜了柳云烟母女!”
“娘,那东西,我们不要。”
纪清芜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
“不要?!”
白氏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抬手,掌心贴上女儿的额头——温凉一片,并未发热。
女儿为何……竟说此等妄语?
纪清芜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放下,眸光清亮而冷静。
“娘细想,京中谁人不知摄政王不近女色?今日赐婚圣旨方下,若他真存了结亲之心,岂会只遣人抬来一个木箱敷衍?此举,分明是试探。”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一分:“若我们此时贸然去争去要,反倒坐实了攀附之心,徒惹非议,落人口实。”
这些话,只是她安慰母亲的借口。
实则,前世的记忆中,她与顾墨恒那点微末的交集,始于一次宫宴后的意外。
那时的她,冰冷疏离,视他如无物。
所以,那箱东西,只怕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白氏闻言,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锐光。
女儿所言,字字如针,刺破了那层被愤怒蒙蔽的虚妄。
她重重地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肩,既是赞许,亦是心疼:“阿芜说得在理,是娘一时气糊涂了……”
然而,欣慰之色尚未褪尽,新的忧虑又猛地攫住了她。
“可……可那东西如今己落在你爹手里!他定会交给柳云烟母女,传出去岂非认定是你受了这纳采之礼?!这……这污名,不一样要扣在你头上?!”
恐慌再次爬上她的眼眸,比方才更甚。
纪清芜看出她的疑虑,出声安慰:“娘,不用担心,晚点儿女儿会亲自去趟王府。”
......
此时,宫门外。
巨大的朱红色门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苏海站在门洞巨大的阴影里,拂尘搭在臂弯,微微眯着眼,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琉璃瓦顶,脸上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更深沉。
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先前被顾墨恒吓退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师父……”
小太监喘着粗气,凑到苏海身边,压低了嗓子,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王爷那边的圣旨,可收下了?”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王爷……王爷他接到是接了……只是....那脸色……极差,徒儿险些见不到您来人家了!”
苏海听着小徒弟语无伦次的描述,目光落在他那张犹带惊恐的脸上。
“哎,苦了你了,那位爷,确实不是好惹的角色。”
苏海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日一早皇上交给他圣旨时,他便己预感到此事不容易。
以摄政王的性情,岂会轻易接受?这才命徒弟前去传旨,却未曾料到他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仍然接下了圣旨?
过了好半晌,苏海才悠悠地开了口。
“这一个呢……心思沉得……比这宫里的太液池还深,阴晴难测。而另一个呢……真的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呵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轻笑,摇了摇头。
“哎......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最后喟叹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梦呓,却重重地砸在宫门冰冷的阴影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预感和无边无际的苍茫。
“这要真凑到一块去了……不知是龙虎斗?还是……”
他刻意停住,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忧虑。
“往后……这京城的水,怕是要浑得看不见底喽。”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小徒弟回宫复命去了。
那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消失在宫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