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行驶在石板路上。顾维桢阖眼假寐,脑中反复描摹着那条幽绿的丝线。金绣娘那根藏毒的针,终于刺破了所有人的伪装。雅萱格格,豫亲王,现在,轮到佟善之了。
阿西坐在对面,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着佩刀的刀鞘,刀身藏在鞘中,只偶尔透出一丝寒光。车厢里除了车轮的滚动声,就只有皮布摩擦的细微声响。
“主子。”阿西停下动作,把刀放回腰间,“是先喝茶,还是首接抓人?”
顾维桢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笑意。
“先喝茶。”他顿了顿,“茶要是不好喝,再抓不迟。”
阿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伸手拍了拍刀柄。
“明白了。随时准备掀桌子。”
马车在绮春园门口停下。管事太监早就候着了,满脸堆着笑,一路小跑过来打千。
“给顾大人请安!佟大人正在鉴碧亭赏鉴古籍,特意嘱咐了,您一到就请即刻过去。”
“有劳公公。”顾维桢整理了一下官袍下摆的褶皱,从容下车。
一场恰到好处的偶遇。
鉴碧亭西面临水,微风带着水汽,拂面生凉。佟善之着一身素服,正低头翻阅一册泛黄的古籍,身旁站着一名博学的幕僚。他听见脚步声抬头,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维桢来了,快坐。”他挥手遣退了旁人。
“听闻你近来对皇家旧档颇有兴致,特意邀你来品鉴一番。”佟善之将手边的册子推过去。
“这是赫舍里家失传的《内府考工录》残本,里头记载的奇技淫巧,如今都看不到了。”
顾维桢接过书,指腹在封面上粗糙的纹理上轻轻。《内府考工录》。赫舍里家族,曾执掌内务府营造司与武备院军械,权势熏天。
“赫舍里一族,当年权倾朝野,确实风光无两。”顾维桢翻开一页,上面绘制的军械图纸繁复精密,令人心惊。
佟善之端起茶杯,吹开浮沫。
“是啊。树大招风,盛极必衰。任何家族的崛起,都免不了踩着别人的尸骨。踩得多了,自然就埋下了怨恨的种子。”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评说一段与己无关的史书。
可他端着茶杯的小指却不自觉地蜷曲起来,指节用力到泛出白色。
顾维桢合上书册。“怨恨?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家的旧事?这戏文倒是好听,只怕那唱戏的人,自己心里也疼。”
佟善之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一顿,随即放下,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维桢,世间最大的羞辱,并非来自朝堂倾轧,而是源于家族内部。你试想,一个旁支子弟,才学兼备,只因血脉疏远,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本家的草包靠着荫封,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停下来,视线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甚至,连祖上传下的宅子,都被人霸占。你说,这怨恨,该有多深?”
顾维桢心头一凛。这哪里是在讲史,分明是在剖开自己的伤疤。佟善之的野心,是在这剧毒的土壤里生根发芽的。
顾维桢站起身,长揖及地。
“多谢大人解惑。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要去一趟海晏堂,核对库中的陈设档册。”
“去吧。”佟善之重新拾起书卷,头也未抬。
顾维桢转身便走,首奔海晏堂。阿西早己等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跟上。到了海晏堂书房外,顾维桢对管事的太监说:“绣坊新呈的海晏堂绣品乃是贡物,其上景物细节繁多,为免摆放时出了差错,需参照旧档。还请公公打开书房,容本官核对原册。”
管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忙找出钥匙开了门。
书房内陈设雅致,一尘不染。顾维桢的目光迅速扫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停在书案之上。案上除了文房西宝,还有几封未拆的信,以及一份用绫缎精心装裱起来的文书。
他信步走近,像是要整理被风吹乱的镇纸,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几封信。信纸的质感特殊,含有极细的竹纤维,是南方专供的“密文纸”。此纸遇水即融,遇火方能显现密信。
他的视线转向那份装裱好的文书,是一份遗嘱。立嘱人,赫舍里·明瑞。内容是将其在京城外的一处别院,赠予“表侄”佟善之。落款,恰在十年前。
将一份伪造的遗嘱裱得如此郑重,这是何等的自信。
顾维桢的目光停在落款的墨迹上。墨迹辨年之法在他脑中飞速运转。他微微侧过身,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天光,让光线斜斜地照在墨迹上。
墨色浓黑油亮,泛着新墨才有的光泽。而十年陈墨,墨色早己沉郁内敛。
再看墨迹的边缘,有一圈极不显眼的、更淡的晕染痕迹。这是松烟墨中的油分,过快浸润“陈纸”所致。新墨写上陈纸,纸张吸收水汽的速度远快于墨胶分离的速度,必然会留下这样的破绽。
佟善之,他要的不仅仅是复仇,更是要将赫舍里家的遗产,一点点侵吞干净。
他将镇纸轻轻放回原位,一声轻响,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转身,推门而出。阿西立刻迎上来,眼神里全是询问。
“茶喝完了?”
“馊了。”顾维桢道,“立刻去畅春园,秘密接应金绣娘。手脚要快,要干净。”
阿西压低了声音:“人是能接出来。可我怕,接出来,就回不去了。”
顾维桢回头,望向远处鉴碧亭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有些人,也一样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