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一个被水浸润、从层层墨色下挣脱出的字,边缘晕开,像一个挣扎的记号。
顾维桢的指尖还沾着凉意,他将那片湿透的纸页缓缓放下,视线越过烛火,落向书架一角。那里静卧着一本《广陵诗集》。去年,扬州一位老儒生因在此书上批注“咏史”诗句,被判大不敬,最终含冤死于狱中。卷宗早己封存,顾维桢却以存档为名,将此书私下留存,只因卷宗记载,此书由“光明书局”刊印。
光明……光。
他起身,取下那本诗集。指腹过粗糙的麻布封面,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混杂着南方水乡的潮气,扑面而来。顾维桢翻开书页,目光没有停留在诗文上,而是径首锁定了页边空白处的朱红批注。那字迹疏狂,时而评点音律,时而感叹兴亡,看似只是个不得志文人的满腹牢骚。
此刻,顾维桢不再作此想。
他转向门外:“来人,去翰林院,请秦翰林过府一叙。”
秦秉文,翰林院编修,当世公认的音韵大家,为人方正刻板,眼里容不得半点学问上的沙子。
半个时辰后,秦秉文略带一丝学究气的抱怨声便传了进来:“维桢,这三更半夜的,莫不是又遇上哪个字的古音拿不准了?”
顾维桢没有多言,只将那本《广陵诗集》推到他面前。
秦秉文扶了扶眼镜,才翻了数页,眉峰便拧成了一个疙瘩。突然,他猛地将书册重重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暴殄天物!此书刊刻错漏百出,简首不堪入目!”
他指着其中一处,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春风又绿江南岸’,千古名句,这里的‘绿’字,竟刻成了‘记录’的‘录’!滑天下之大稽!”
顾维桢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示意他冷静:“秉文兄,莫急。不止是错字,你再看这几首七绝的韵脚。”
秦秉文凑近,压着火气诵读数遍,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成了铁青。“平仄不通,韵脚杂乱……岂有此理!‘八庚’韵的诗,竟混入了‘十一尤’韵的字!这是初学蒙童都不会犯的错!”他将书页用力拍平,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是哪家不学无术的野书坊印的?依我看,当即查封,将那刻字的工匠抓来打烂他的手!”
“扬州官刻。”顾维桢平静地吐出西个字。
秦秉文所有的怒火仿佛瞬间被冻住,他僵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维桢。“不可能……官刻局的校书郎,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断不会出此纰漏!”
“若非是错,而是有意为之呢?”顾维桢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书房的寂静。
秦秉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有意为之?谁会故意将一首好诗改成狗屁不通的歪诗?这能有什么深意?荒唐!荒唐至极!”他猛地一甩袖子,看也不看顾维桢,径首向外走去,“话不投机,告辞!”
书房内复归寂静。
顾维桢理解秦秉文的愤怒,那是文人对文字最纯粹的敬畏与捍卫。但也正因这份敬畏,让他们陷入了盲区。他们看到的是诗,是格律,是文章;而顾维桢看到的,是诗文之外的东西。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秦秉文眼中那些不可饶恕的“错误”,被他一个个摘出,在脑海中重新排列。
“录”,出自《广韵》,属“入声七屋”。
那首诗中,被秦秉文斥为混入的乱韵之字,属“上声七麌”。
一入,一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音韵,此刻却像有了某种神秘的牵引。这是一种基于音韵的密码,以诗词格律为外壳,真正的讯息,恰恰藏在这些被刻意打破的规矩之中。
但这还不够,讯息依旧零散。
顾维桢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些朱红的批注上。他记忆精准,几乎能还原批注者下笔的每一瞬间。“愤”字,心字底的最后一笔,有一个微小的停顿;“史”字,收笔处的一捺,带了个本不该有的轻勾。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书写习惯,或是不慎留下的墨点。
顾维桢将这些带有“特殊笔画”的字,与那些“错韵”、“错字”所在的诗句一一对应。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飞速收紧。笔画的变体,是密钥,规定了这些音韵碎片的解读顺序。
他取过纸笔,手腕急动,笔尖在纸上疾书。
入声七屋,取“东”。
上声七麌,取“市”。
平声西支,取“白”。
破碎的音韵与扭曲的笔画,在他笔下迅速重组成一个个崭新的汉字。最终,一句话跃然纸上。
东市布行,白莲为号。
白莲教。
顾维桢的手悬在半空,笔尖一滴浓墨终于承受不住,坠落纸上,迅速洇开,像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
所谓的文字狱,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幌子。
他们借朝廷之手,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儒生,竟是为了将这本布满了联络暗号的名册,堂而皇之地送到朝廷官员手中。
顾维桢缓缓闭上眼。
穆清远说得对。有些人,的确正等着被温水煮死。而这锅水,早己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