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寺门虚掩,朽木与尘埃扑面。寺内空寂,佛像倾倒,蛛网缠梁。顾维桢径首走向后院。废井石板移位,边缘划痕崭新。
陈平上前,与两名校尉合力推开石板。井下没有暗道,只有一具俯卧尸体。死者夜行衣,背中一刀,刀柄常见。尸体轻度腐败,显然死了一日以上。
“大人,不是苏姑娘。”陈平低声禀报。
顾维桢蹲下,审视创口周围组织。没有触碰。
“致命伤在背,偷袭。但他右手握得太紧。”死者右手紧攥,指节死后僵首发白。
陈平取铁箸,小心撬开那只手。一枚小铁制徽记,掉落在地。和珅府上一名护院的身份标识。
一个死去的和珅护院,出现在苏映雪逃生路径上。这不是巧合,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他救苏映雪,为情。他杀和珅的人,为灭口。动机、证据,一应俱全。
“走。”顾维桢没有再看尸体。
“大人,这尸体……”
“留给顺天府。他们会查得很‘清楚’。”顾维桢语气冰冷。
他们刚出观音寺,一匹快马迎面冲来。兵马司校尉急喊:“顾大人!南城粮仓失火,火势滔天!”
顾维桢心头一紧。京城粮仓,国之命脉。
他还没消化消息,另一名刑部司官策马赶到,神色惶急:“大人!您着重看护的要犯,原户部侍郎周勉,方才……暴毙狱中!”
一桩命案,一场大火,一名关键人证的死亡。三件事,半个时辰内接连引爆。每一件都指向他,将他牢牢钉在风暴中心。
和珅反击,比他预想更狠,更密不透风。这不是要他死,是要他被天下人唾沫淹死,被皇上疑心压垮。
顾维桢脑中逻辑沙盘疯狂推演,无数线索交织,却都指向死局。他第一次感到“势”的力量。当权势碾压,所有逻辑和智谋都像沙堡,一触即溃。
乾清宫。和珅跪御前,声泪俱下:“臣并非构陷顾大人。只命案、火灾、要犯之死,桩桩件件都与顾大人脱不开干系。臣为大清江山社稷,为保顾大人清誉,恳请陛下彻查!”
御座上皇帝沉默,手指一下下敲击龙椅扶手。许久,疲惫声音响起:“传朕旨意,京畿刑名总提调顾维桢,即刻收押刑部大牢,听候审问。”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血腥霉味扑鼻。顾维桢除去官服,换上囚衣,关进最深处天字号牢房。铁门轰然闭合,锁链声在甬道中回响。
他环顾西周,石壁刻满前任囚犯绝望字句。他平静坐到铺着发霉稻草的床板上,闭上眼。逻辑沙盘中,他不再是执棋者,而是被无数棋子围困的孤王。每一步推演,都是绝路。
他的骄傲,他赖以生存的智谋,在绝对权力构陷面前,被彻底压制。这不是痛苦,而是更深的无力。一种被巨大阴影笼罩,连呼吸都滞涩的绝望。
“顾大人,初来乍到,还习惯吗?”油滑声音在牢门外响起。狱卒老三提盏气死风灯,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
“有劳。”顾维桢睁眼,没有喜怒。
“这儿规矩,您知道。”老三铁棍敲栏杆,“想过得舒坦点,得有东西孝敬。您现在两手空空,不过,您外面那些门生故旧,总能递话进来吧?”
顾维桢看着他,问:“你一月月钱多少?”
老三一愣,嗤笑:“怎么,顾大人还想给小的涨月钱?二两银子,半个月就得送一两半给上面管事,剩下喝西北风。”
“和大人权倾朝野,你们这些为他办事的人,竟也如此清苦?”
老三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嘘!您别乱说。和大人那是天上的云,我们是地上的泥,哪挨得上边。这刑部上下,谁不对他家那位大管家点头哈腰,稍不留神就得掉饭碗。”话语中,怨怼难掩。
顾维桢不再言语。接下来的几日,他成了安分囚犯。每日靠墙静坐,偶尔向狱卒讨教狱中“门道”。他从这些人的抱怨和牢骚中,拼凑出和珅集团权力网络下,底层吏治的腐败与积怨。
第七日,刑部送来与他相关的三宗案件卷宗。一叠厚纸,墨迹尚湿。他一页页翻看,所有证词、物证记入脑中。
看到周勉验尸格目时,他手指停住。格目写着:周勉因长年忧惧,心疾突发而亡。仵作验看,无外伤,无中毒迹象。
他的逻辑沙盘再次启动。这次,他输入的不是如何脱罪,而是验尸格目上每个字。脉象、尸斑、瞳孔、指甲颜色……沙盘中,虚拟尸体生成,所有生理指标按格目模拟。
推演结果,出现一个微小却致命的矛盾。格目尸体状态,与“心疾突发”典型征候,有一个时辰的误差。这个误差,寻常仵作无法分辨,却瞒不过他以格物之术建立的庞大数据库。
除非,死因并非心疾,而是一种能完美模拟其症状的药物。一种他曾在南疆医书中见过的,名为“假死草”的植物。和珅为了做得天衣无缝,反而留下一个最不该存在的破绽。
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狱卒巡视时,脚下绊了一下,一个脏馒头滚到顾维桢牢门口。老三远处呵斥:“毛手毛脚,还不捡起来!”年轻狱卒慌忙拾起馒头,快步离开。
顾维桢目光落在馒头滚过的地方。那里,一小撮被碾碎的白色粉末,旁边一道用手指划出的“沈”字印记,极其隐晦。沈鉴之的回信。
他手指沾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炒熟的米粉,混合淡淡药材香气。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和珅收买我等作伪证的银两,己悉数作为反证,妥善保管。
顾维桢将那点粉末捻碎指尖。黑暗中,他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走到牢门边,对着外面喊了一声:“老三,我想见刑部尚书。”
“见尚书?”老三听到了天大笑话,“你以为这还是你的衙门?”
顾维桢平静看着他:“你告诉他,关于南城粮仓的大火,我知道是谁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