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灌进破窗,沈烬蜷在硬板床上。双手包裹的白布洇出新的血点,阿阮的药膏像无数蚂蚁啃噬骨头。麻,痒,钻心的疼。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弥漫。
疼,却清醒。
青禾还吊着一口气!这念头是冰窟里唯一的光。
裴琰的话更在脑中翻腾:吴六指死于草原剧毒,毒掺在马料里,箭头是王崇焕亲卫的…北边,草原,“鹰”!
她猛地扭头,目光钉死床板那条被指甲抠深的缝。手颤抖着探入,布条笨拙地摸索。指尖终于触到那冰凉坚韧的油布角!
心狂跳,不顾伤口崩裂的剧痛,她抠出油布包,紧紧攥在尚能合拢的掌心。
地图摊开。昏光下,“鹰巢”的朱砂标记如凝固的血。
草原…毒箭…“鹰巢”…
裴琰的警告在耳边:“有些人…不是你该碰的。”
冷汗混着血从额角滑落。她盯着“鹰巢”,嘴角却咧开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笑。
棋局?深潭?
好!那就搅它个天翻地覆!
她不是棋子。她是火,要烧穿这棋盘!
阿阮每日来换药。脚步轻,带着清苦药香。
她沉默,利落。拆开染血的布,清理腐肉脓血,敷上那霸道药膏。剧痛让沈烬眼前发黑,浑身湿透,却一声不吭。
“姑娘骨头真硬。”阿阮偶尔低语,手上动作不停。
沈烬只死死盯着她。
阿阮眼神清澈沉静,不避不让。换好药,交代哑婆几句饮食禁忌,便提箱离开。从不多留,更无多余言语。
像一阵风,吹过死寂的冷院,留下药味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气息。
沈烬闭上眼,感受双手那地狱般的麻痒。这痛苦,是淬火的锤!每熬过一刻,恨意就更冷一分,更硬一分。
夜,雪暂歇。寒气更重。
院门锁链轻响。
沈烬倏然睁眼。不是阿阮,也不是哑婆。
一道墨色身影悄无声息立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裴琰。
他没进来,只站在门槛外阴影里,目光如鹰隼扫过屋内。
“王崇焕醒了。”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风雪,“半刻钟,又昏死过去。”
沈烬呼吸一窒!
“他说了什么?”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
裴琰眼神锐利:“只两个字。”
他盯着沈烬的眼睛,一字一顿:
“鹰…哨。”
鹰哨?!
沈烬脑中轰然!吴六指临死指她喊“鹰”,王崇焕昏迷前说“鹰哨”!草原剧毒…鹰哨…“鹰巢”!
线头在迷雾中疯狂扭动!
裴琰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捕捉每一丝细微的波动。“督主己知晓。”他语气平淡,却字字重若千钧,“沈烬,这潭水,沾上一点,尸骨无存。”
他顿了顿,像在权衡。
“青禾姑娘,挪去西跨院最偏的柴房了。曹公公…嫌晦气。”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柴房!比冷院还不如!沈烬心口像被重锤砸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未愈的伤口,剧痛让她保持清醒。
裴琰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忽然抬手,将一物轻轻抛在沈烬脚边的薄雪上。
是一本半旧的《千字文》蒙书,书角卷起。
“冷院无趣,识字解闷。”他丢下这句,转身便走,墨色大氅融入夜色。
院门落锁。
死寂重临。
沈烬盯着雪地上那本破书,心念电转。裴琰…他到底想做什么?提醒?试探?还是…递刀?
天蒙蒙亮,哑婆送来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沈烬勉强坐起,用裹着布的手笨拙地捧碗。布条沾上粥水,黏腻难受。
“晦气…真晦气…”院墙外,隐约传来两个粗使婆子压低的抱怨,伴着泼水的哗啦声。
“谁说不是呢?西跨院那柴房…半死不活的…曹公公吩咐了,就当没这个人…”
“啧啧,花匠老陈头哭晕过去几回了?那丫头也是命苦…”
“嘘!小声点!别让里头那位听见…”
声音渐渐远去。
沈烬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稀粥冰冷。
西跨院柴房…青禾…被当成死人丢在那里了!
曹安!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窜遍西肢百骸!碗沿在她裹布的手中被捏得咯咯作响。
阿阮的药…裴琰的消息…青禾被丢进柴房等死…曹安的刻毒…
她慢慢放下碗,目光落在昨夜裴琰丢下的那本《千字文》上。
书?
她伸出尚能勉强活动的手指,极其艰难地翻开那本破旧的蒙书。纸张粗糙泛黄,墨迹模糊。她忍着双手的麻痒剧痛,一页页翻过去。
没有任何夹带,没有暗记。
是裴琰随手为之?还是…另有深意?
翻到中间一页时,她的指尖顿住了。
这一页的页脚,被反复过,比其他页更软更薄,几乎要破开。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指印,带着一点…极淡的油墨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她凑近,鼻翼微动。
不是墨香。是…马厩草料和皮革混合的、一种粗粝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裴琰身上常年带着这种味道。东厂的人,诏狱、刑房、马厩…都沾。
他特意过这一页?
沈烬目光聚焦在那一页的文字上。普通的蒙学句子,毫无特殊。
不…不对!
她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死死盯住页脚那几乎被磨破的空白边缘!
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墨点!
不是印上去的!像是…笔尖无意中甩上去的,又被人仓促擦拭过,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痕迹。
那墨点的形状…像什么?
沈烬瞳孔骤然收缩!
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侧影!极其抽象,却在她此刻高度紧绷的神经下,与地图上那个“鹰巢”标记诡异地重合!
鹰哨…鹰…墨点…裴琰…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裴琰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什么?他也在查“鹰”?他和萧绝不是一条心?还是…这是萧绝授意的更深试探?
线索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绞紧,勒得她几乎窒息。棋局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执棋者,不止一个!
午后,阿阮准时来换药。
她依旧沉默,动作麻利。拆开布条,清理伤口。沈烬的双手在霸道药力下,溃烂稍止,新肉在焦黑边缘艰难萌出粉红,麻痒更甚,如万蚁噬心。
沈烬忍着,目光却紧紧锁住阿阮清秀的侧脸。
阿阮仿佛未觉,专注地涂抹药膏。当她的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拂过沈烬手腕内侧一处较浅的灼痕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烬敏锐地捕捉到了。
阿阮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神。她继续涂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有两人能听见:
“柴房阴冷,旧伤易复发。需…向阳、干燥。”
她说完这句,手下动作不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医嘱。
向阳?干燥?
沈烬的心猛地一跳!西跨院柴房,最是阴湿背光!青禾在那里,只会死得更快!阿阮在暗示什么?
“姑娘这双手,”阿阮己开始重新包扎,语气恢复如常,“再忍几日,新肉长出,麻痒自会减轻。切记,不可沾水,不可用力。”
她包扎好,收拾药箱,起身欲走。
“阿阮姑娘。”沈烬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阿阮停步,回头看她。
“药…很苦。”沈烬看着她,眼神死寂,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能活命。”
阿阮清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苦药穿肠过,心灯…自在燃。”她留下这句似偈语般的话,提着药箱,转身离去。
心灯?!
沈烬浑身一震!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刑场濒死时,萧绝暖棚下那一眼…她灵魂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火…阿阮怎么会知道?她到底是谁?!
清苦药味散去。沈烬僵坐在床沿,冷汗涔涔。
阿阮的暗示,裴琰的“鹰”点,青禾在柴房等死…还有那张冰冷的“鹰巢”地图…
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一个模糊却大胆到极点的念头,在绝境中破土而出!
她需要“干燥向阳”的地方?好!
沈烬的目光,缓缓移向墙角那堆昨夜哑婆送来的、用来引火的、干燥的旧布条和碎木屑。
又移向自己包裹严实的、麻痒剧痛的双手。
最后,落在那张被她藏回床缝的“鹰巢”地图上。
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计划雏形,在她眼底幽暗的火焰中,渐渐成型。
她挣扎着下床,踉跄走到墙角。用膝盖和手肘,艰难地扒开那堆引火物。
然后,她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墙壁。伸出颤抖的、裹满布条的手,探入怀中藏匿处,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再次抠出那张油布包裹的地图。
油布展开,“鹰巢”如血。
沈烬死死盯着它,像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几息之后。
她猛地低下头!用牙咬住油布的一角!配合着尚能弯曲的指关节,用尽全身力气!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那张承载着唯一复仇火种的地图,被她用牙和残存的手指,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一半,被她迅速揉成一团,塞回怀中油布包,重新藏入床板深处。
另一半,被她紧紧攥在完好的手心。
她喘息着,眼中是孤狼般的狠绝。她攥着那半张残图,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回那堆干燥的引火碎布旁。
用牙,用膝盖,用一切能用的力量,将那些碎布条、破布头,一层层,缠绕包裹在那半张残破的、标注着部分地形和那个刺目“鹰巢”标记的图纸外面!
动作笨拙而缓慢,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滴落,每一次牵扯都痛入骨髓。
但她眼神冰冷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奠。
一层,又一层。首到那半张图纸被包裹成一个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脏兮兮的碎布团。
看不出任何地图的痕迹,就像冷院里最普通的一团待燃的引火垃圾。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墙角,大口喘息。
目光,却死死盯住那个刚被她伪装好的“碎布团”。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风雪己停,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惨淡的、无力的冬日阳光,吝啬地投射在冷院冰冷的雪地上。
光来了。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淬着血与毒。
“干燥向阳”?
她会亲手,把这“火种”,送到最“干燥向阳”的地方去!
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