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月光穿透水面,沈砚在河底摸索着无字碑的轮廓。铜管在他掌心发烫,仿佛阿鲁未散的体温仍残留在金属表面。当指尖触到碑底螺旋状的凹槽时,水流突然变得湍急——是暗河的入口。
"周参将的鸳鸯阵……"
老妇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沈砚将铜管插入凹槽,河床顿时传来齿轮咬合的震动。无字碑缓缓移开,露出条幽深的甬道。他深吸一口气潜入,却在拐角处撞上个人影。
"沈公子来迟了。"
青衫文士手持烛台,火光映出他眉间的川字纹路。沈砚浑身紧绷——这人竟是黄宗羲,本该在余姚讲学的当世大儒。更诡异的是,他腰间佩着枚铜钱,花纹与柳如是留下的信物一模一样。
"黄先生怎会..."
"随我来。"黄宗羲打断询问,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地宫里的东西,比你想的更危险。"
甬道尽头是间圆形石室,西壁刻满星图。中央石台上躺着具青铜机关兽,形似传说中的椒图,背甲开合处露出十二个铳管。沈砚呼吸一滞——这分明是《武备志》记载的"连珠火兽",失传己久的明朝秘器。
"鸳鸯阵的核心。"黄宗羲轻抚机关兽的鳞片,"袁督师改良自西洋自鸣钟原理,一兽可当百骑。"
沈砚正要细看,突然发现石台底部刻着行小字:"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他猛地抬头,正对上黄宗羲深邃的目光。
"觉得荒谬?"大儒的指尖划过铭文,"当年袁公将此物沉入河底,正是怕落入建奴之手反成祸患。"
烛火爆出个灯花。沈砚突然明白阿鲁为何至死不肯说话——这具凝聚汉人工匠智慧的杀器,若被清军获得加以改良,江南义军将再无胜算。
"先生是来毁掉它的?"
"是来问你。"黄宗羲突然抽出袖中《日知录》手稿,"沈公子究竟要为明朝复仇,还是要救华夏文明?"
石室陷入死寂。沈砚想起扬州城头坠落的孩童,想起柳如是耳畔摇曳的红珊瑚。他攥紧阿鲁留下的铜管,管身"还我河山"西字硌得掌心生疼。
"有区别吗?"
"当然有。"黄宗羲展开手稿,某页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建奴可灭,但若为复仇将《天工开物》所载火器尽数启用,战火焚毁的何止是八旗?江南书院、福建船厂、乃至宋版藏书..."
沈砚瞳孔骤缩。那些符号他认得——是硝石与硫磺的配比。这位主张"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思想家,竟也通晓西学。
"先生是说..."
"华夷之辨不在血统。"黄宗羲突然掀开机关兽的背甲,露出内部精密的齿轮组,"建奴若行周礼尊孔孟,与暴虐无道的朱家天子孰优孰劣?"
石壁上的星图突然转动,月光透过孔隙在室内投下光斑。沈砚这才发现,那些星象竟构成张火器射程图,最远标注点赫然是北京紫禁城。
"袁公当年若能狠心启用此物..."
"则今日无江南矣。"黄宗羲冷笑,"沈公子可知浑河血战后,辽东汉人十室九空?周参将宁武关殉国前,为何要先焚毁军械库?"
铜管在沈砚手中变得滚烫。他想起现代史书上记载的"嘉定三屠",想起清初文字狱摧毁的万卷典籍。复仇的烈焰在胸腔翻涌,却撞上更冰冷的理智——若为灭清而毁掉文明根基,与多铎之流何异?
"所以先生主张..."
"存文明薪火,待天道轮回。"黄宗羲指向机关兽腹部的自毁机关,"此物当沉江底,但图纸需留后世。沈公子是选快意恩仇,还是学司马迁忍辱著史?"
月光偏移,照出石室角落的木箱。沈砚掀开箱盖,里面整齐码放着《永乐大典》残卷、宋应星的手稿,甚至还有利玛窦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每册书扉页都盖着相同的朱印:"澹生堂藏书"。
"祁...祁承爜的藏书?"
"不错。"黄宗羲抚过书脊,"祁家满门殉国前,将这批书藏于此地。建奴要毁的不只是明朝,更是自夏商周以来的道统。"
沈砚的指尖颤抖着触碰《天工开物》残页。柳如是鲜血浸透的那页,正好记载着"神威大炮"制法。他突然理解了她临终的嘱托——要送走的不仅是皇子,更是这些文明火种。
"先生要我护送这些..."
"去白犬岛。"黄宗羲从怀中取出半枚虎符,"郑森船队中有我的学生。但在此之前——"他突然将烛台掷向机关兽,"沈公子需回答:何为华夷?"
烈焰腾起的瞬间,沈砚看见齿轮组中暗藏的毒烟装置。这具大杀器一旦启用,操作者与敌军会同归于尽。阿鲁父亲当年宁毁不献的选择,此刻有了全新含义。
"华者,礼也。"沈砚拽着黄宗羲退向甬道,"夷夏之辨在文明,不在种族。"
毒烟弥漫到石室门口时,黄宗羲突然按住沈砚肩膀:"记住,真正的复仇不是杀多尔衮,是让三百年后的建奴子孙读汉籍、说汉话、以华夏正统自居。"
最后一瞥中,烈焰吞噬了机关兽。《武备志》记载的恐怖武器在火中扭曲变形,齿轮崩裂声如同二十年前浑河畔的最后一战。沈砚攥紧虎符,终于明白柳如是、阿鲁这些人的牺牲,从来就不只是为了复兴明朝。
当他们浮出水面时,东方己现鱼肚白。黄宗羲指向下游:"十里外有漕帮的船,会送你去..."话未说完,老儒突然闷哼一声。沈砚转头看见他后背插着支弩箭,箭尾羽毛是显眼的明黄色——大内侍卫专用。
"鄂硕竟能追到这里..."
沈砚扶住踉跄的黄宗羲,发现老儒的伤口渗出黑血。对岸树林中,数十名黑衣人正张弓搭箭,为首的鄂硕举着火把,火光映出他狰狞的刀疤。
"带着书...走..."黄宗羲撕下衣襟,蘸血写下几行字,"给我弟子...顾炎武..."
沈砚刚要接过血书,突然听见破空声。他本能地扑倒黄宗羲,三支弩箭深深钉入身后树干。老儒趁机将某物塞进他靴筒,触感像是金属钥匙。
"记住..."黄宗羲的瞳孔开始扩散,"亡国不等于亡天下..."
鄂硕的狂笑声中,老儒突然跃入河心激流。黑衣人立刻调转弓弩瞄准,却见黄宗羲在浪花中高举某物——正是机关兽的核心部件。他最后看了眼沈砚,口型分明在说:"白犬岛礁洞。"
"放箭!"
密集的箭雨笼罩河面。沈砚潜入水下的瞬间,看见黄宗羲被射成刺猬的身躯仍死死抱着那枚铜部件。鲜血染红的河水流向东方,那里,第一缕朝阳正刺破云层。
沈砚在礁石间潜行,黄宗羲的临终之语在脑海中轰鸣。靴中的钥匙贴着脚踝,冰凉如阿鲁留下的铜管。当他在芦苇丛找到那艘伪装成渔船的漕帮船时,船头的老舵工正哼着扬州小调——与阿鲁赴死前唱的一模一样。
"客人要去哪?"老舵工掀起斗笠,右耳垂挂着红珊瑚坠子。
沈砚望向东南方海天交界处。在那里,郑成功的船队正如利剑劈开波涛。他摸出刻着"丁三"的铜钱,阳光在经纬刻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
"白犬岛。"他轻声说,"去点亮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