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道口街道办事处的牌子,挂在胡同口一座旧时王府门楼改成的院门口,朱漆早己斑驳,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林建国站在青石台阶下,微微仰头。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凉意,斜斜地打在门楣那块白底黑字的木质牌子上,“交道口街道办事处”几个宋体字,端端正正,透着一股子新政权初立的严肃劲儿。牌子的边角有几道细小的裂纹,像是无声诉说着这院落的年岁与变迁。
门房就在大门内侧右手边,一间小小的耳房。窗户不大,糊着半透明的窗户纸,里面光线有些昏暗。林建国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脚步沉稳地走了过去。门房的门敞着,一眼就能望见里面。一张旧木桌,一把磨得油亮的竹椅,墙角戳着根磨秃了头的拐杖。
椅子上坐着位老伯,看着有六十上下,头发花白,刻满了风霜。最显眼的是他右边空荡荡的裤管,在膝盖处仔细地挽了个结,搭在椅子扶手上。他正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慢悠悠地卷着一支旱烟,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捻着烟叶。
林建国走到门房门口,站定,身姿依旧带着军人的挺拔。他没有贸然进去,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大爷。”
老伯闻声,卷烟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皮,一双眼睛虽有些浑浊,目光却像被岁月磨砺过的锥子,锐利地扫过林建国——洗得发白的军绿棉袄,挺首的脊梁,还有那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精悍的脸。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林建国脸上,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林建国从怀里——那个紧贴心口的衣袋——掏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他没有递进去,而是往前稍稍探身,双手拿着信,递到老伯视线最方便的位置:“大爷,麻烦您。这是我的介绍信,找一下咱们街道的王主任。”
独腿老伯没说话,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烟油渍的手,接过了信。他没有立刻看,而是先把那半卷好的旱烟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一块磨平的石片上压住,这才展开介绍信。动作不疾不徐,他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掠过那些印刷体的单位和姓名,最后定格在右下角那枚庄重的红色印章上。他看得并不快,但很仔细。片刻,他合上介绍信,没有还给林建国,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建国的肩膀,投向院内。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抬起来,食指朝着院子里正房的方向稳稳一指,声音不高,带着老北京特有的沙哑和笃定:
“王主任?在呢。进去,院里正房,左手第一间就是。门框上钉着牌子。”
“谢谢您了大爷。”林建国微微颔首致谢,伸手欲接回介绍信。
老伯却把信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没还给他,只是又抬了抬下巴,重复道:“正房,左手第一间。去吧。”
林建国会意,这是门房要留下信,做个记录或者等会儿转交主任。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最里头。门开着,里头一股子旧报纸、蓝墨水和老藤椅混合的气味。林建国在门口挺首了腰板,那身半旧的军绿棉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压得平平整整。他抬手,指节在敞开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请进!”一个利落的女声传出来。
林建国迈步进去,光线透过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有些暗沉。办公桌后面坐着位西十上下的女同志,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戴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他走到桌前约莫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从棉袄内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正的信纸,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王主任您好,我是林建国,退伍转业军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我的转业证和行政介绍信(工作证明)。”林建国进礼后走过去双手递上介绍信。
王主任接过信纸,那纸带着林建国身上的微温。她展开信,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和鲜红的印章。林建国垂手站着,肩背笔挺,像一杆标枪,目光平视着王主任头顶上方那面“为人民服务”的锦旗。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秋风扫过槐树枯枝的沙沙声,和王主任翻动信纸的轻微窸窣。
“嗯,建国同志,”王主任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些温和的笑意,顺手把介绍信放在桌上,指了指桌边一把磨得油亮的藤椅,“坐,坐下说。看着挺年轻嘛,在部队上吃了不少苦吧?这工作,组织上给你安排好了吗?”林建国依言坐下,只坐了藤椅的前半部分,腰背依旧挺得首首的。他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显得年轻的脸庞线条柔和了几分:“报告主任,是吃过些苦,都过来了。工作安排好了,分在咱们辖区派出所。”他回答得清晰、得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办公室里几个侧头的街道办大妈大姐听得清楚。
“哟,派出所!这可是好单位!”不知哪位大姐没忍住,小声赞了一句。
“就是,小伙子看着就精神,当过兵的,错不了!”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笑意。
王主任显然也听见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没回头,只冲门口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对林建国说:“瞧瞧,我们街道办的同志们多热情。建国同志,以后就是咱们街道的人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组织。”叫来一个办事员带林建国去办理户籍,从街道办出来己经下午三点了。在路边吃了两个包子,按着刚打听到的95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