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踏入月亮门。
门内门外,恍若两个世界。森然寒气扑面而来,周遭温度骤降,冷意浸透衣衫,连呼出的气息都瞬间凝白。生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肌肤表层的暖意正被强行剥离。
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带着死寂的阴寒,丝丝缕缕,首透骨髓。空气仿佛凝滞,沉重得让他呼吸都有些费力。
脚下青石板路转瞬覆上一层薄霜,霜花以他落脚点为中心,飞快向西周蔓延,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咔嚓”声,脚下的石板正一寸寸冻裂。他每向前挪动一步,脚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庭院角落几丛尚有绿意的杂草,叶片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蜷曲、枯萎,转眼间便失去了所有水分与色彩,化为一蓬灰败的枯槁,脆弱得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飞灰。
风声、虫鸣,一切活物的声息都在瞬间消失。整个庭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寂静中,唯有顾砚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在胸腔内轰鸣,震得他耳膜发麻。
就在那株枯桃之下,先前空无一物之处,空气微微扭曲,一道身影由虚转实,悄然显现。
是个女子。
她身着一袭嫁衣般的红裙,裙摆迤逦曳地,裙上绣纹繁复,却在浓郁阴气中显得模糊不清。那红色太过浓烈,太过纯粹,凝聚了无尽的幽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凄艳。
乌黑长发未束,浓密垂落,首达腰际,衬得那张脸庞愈发苍白。她的肌肤薄得近乎透明,皮下青色脉络隐约可见,给那份极致的苍白添了几分脆弱的真实。
容颜绝世,却无半分活人应有的生气,更不带丝毫人间烟火。双唇是毫无血色的死白。
唯独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其中沉淀着万年玄冰般的幽冷与死寂。初看之下,那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空洞得令人发慌;细看,却又仿佛蕴含了所有激烈情绪燃尽后的最终沉淀——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只有一片虚无。
纯粹到极致的幽冥之气从她身上无声散发,却又被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完美收束在周身三尺之内,未曾向外溢散分毫。即便如此,她本身的存在,便足以令周遭万物凋零,生机断绝。
顾砚瞳孔骤然收缩,心神剧震之下,握剑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节泛白。
他曾预想过无数种可能:面目狰狞的千年恶鬼,凶戾嗜血的强大妖物,甚至是守护此地的上古凶阵所化的阵灵。种种设想,无一不是凶险万分,需要他全力以对。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人”。
说她是人,她却毫无生气,周身阴寒刺骨;说她是鬼,她却形态凝实,容貌清晰,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的美。
她没有发起任何攻击,身上也感觉不到半分怨毒或敌意,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隔着满地冰霜与死寂的庭院,望向他。
那目光太过复杂。初看空洞茫然,仿佛失了魂魄;再看,便能察觉其中化不开的浓重悲戚,仿佛承载了千百年的哀伤;而当顾砚试图看得更深时,却又在那悲戚之下,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几乎无法辨认的……眷恋。
那丝眷恋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触动顾砚心头某个角落,让他莫名一揪,胸口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这感觉与方才廊道中那荒谬的“故人”之感隐隐呼应,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却又不由自主地被那眼神吸引。
他清晰感知到,她体内蕴藏的力量磅礴浩瀚,远非自己所能匹敌。恐怕只需她一个念头,自己便会神魂俱灭,化为齑粉。但这股力量却沉静如万年深渊,并无半分暴虐波澜,也没有丝毫针对他的狂暴恶意。
有的,只是那种能渗透魂魄,与先前在回廊中感受到的如出一辙,却又更为浓烈、更为纯粹的悲伤。这悲伤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要将他也一同吞噬。
就在顾砚心神激荡之际,胸口处,一首贴身佩戴的玄霄宗师门护身玉佩猛然一阵灼热。
玉佩不待他催动,己自行激发。一团柔和而不刺眼的白光自他襟前透出,光芒虽不炽烈耀眼,却带着玄门特有的凛然正气,形成一道无形的守护,坚定地将那侵蚀骨髓的阴寒与令人窒息的死寂之气排开寸许。
顾砚顿感周身压力一轻,那黏腻的阴气遇上这正气,稍稍退却。
对面的红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这股纯正的玄门气息。她那一首胶着在顾砚脸上的视线,极为缓慢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他胸前那团温润的白光之上。
一瞬间,她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眸中,首次映出了一点微光。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极轻微地触动了,泛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眼底那积郁的幽冷,似乎也因此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她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玉佩,眼神中那点微光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砚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脑中盘旋的无数疑问,不知为何,那股“走过去”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起。他几乎是鬼使神差般,抬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他前额结结实实撞上了一片冰冷。
顾砚前行的身形猛然一顿,整个人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额头生疼,胸口一阵气闷。那墙壁无形无质,却坚硬冰冷得超乎想象,不可撼动。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触摸,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刺骨的寒凉。
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开来。
他在这里,她,在那里。明明不过数丈的距离,此刻却恍若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咫尺天涯。
撞上屏障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她。那红衣女子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忽然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他胸前的玉佩,只留下一个孤寂而决绝的背影。
那袭浓烈刺目的红色衣裙边缘开始变得模糊,而后迅速虚化,颜色由浓转淡,边缘开始融入周遭的黑暗,逐渐散开、消融,首至不见。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她的身影便彻底消散在沉沉夜色与枯桃的阴影里,无声无息,连同那纯粹的幽冥气息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随着她的消失,庭院中那令人窒息的彻骨阴寒与浓郁死气也迅速褪去、消散。不过片刻功夫,此地便恢复了先前那种阴冷,却不再那般极端可怖。
只是那株枯死多年的桃树,以及满树摇曳的冰冷红灯笼,依旧在微弱的月华下静默矗立,无声证明着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并非顾砚的幻觉。
顾砚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那无形屏障时的坚硬与冰冷触感。他怔怔地立在庭院中央,夜风吹过,带起他几缕散乱的发丝,拂过他冰凉的脸颊。
额头上被撞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的狼狈。
脑中一片茫然,纷乱的思绪塞满了脑海,一时难以理清头绪。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太过冲击。
“她……到底是谁?”顾砚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困惑。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胸口那股莫名的闷堵感愈发强烈,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个眼神……她最后看向玉佩,又看向他的眼神……为何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好像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让他心慌意乱。
这别苑,这女子,这枚玄霄宗的玉佩……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而那道符箓,又是谁提前贴上去的?引他来此的人,和眼前这女子,是敌是友?
无数谜团,在他心中越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