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崔明远低头看向这面镜子时,雾气突然散去。
镜中浮现出中元节那晚的真实场景:
他驾着马车经过老鸦坡,确实遇到了小翠。
但镜中的小翠根本不是迷路村女,她穿着绣有八卦纹的法衣,手中握着桃木剑,分明是个修行之人。
“崔掌柜,”镜中小翠的声音清晰传来,“贫道追查画皮妖己三年,今夜它必现形于老鸦坡,请速速离去!”
而镜中的崔明远却露出淫笑:“小道长何必辛苦捉妖?不如跟我回府...”说着竟伸手去扯小翠的衣襟。
争执间,小翠的桃木剑不慎划破崔明远的脸颊,鲜血滴在山路上。
突然狂风大作,一根槐树枝如利箭般刺穿小翠的胸膛...
“原来...是我引来了槐树精...”崔明远跪在镜前,泪水砸在镜面上荡起涟漪。
更惊人的是,随着泪水浸染,镜中又浮现出新的画面:
小翠的魂魄被槐树根缠绕,一个穿黑袍的老者(正是后来的画脸师)将她的残魂封入铜镜。
而柳青为寻妹妹闯入老鸦坡,被槐树精夺去面容,成了半人半树的怪物...
“哗啦”一声,十二面壁镜同时碎裂。
无数碎片悬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崔明远不同时期的罪恶。
碎片开始旋转,渐渐形成一个漩涡,中心正是地上那面铜镜。
一个恢弘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崔明远,三生罪孽,今朝可见?”
崔明远以头抢地:“弟子知罪!”
“铜镜本为镇妖宝器,因汝鲜血破封。”
声音忽又变成小翠的,“要破此劫,需以真心。”
崔明远抬起血肉模糊的额头,看见铜镜中浮现一段金色咒文。
虽不识字,他却福灵心至的念了出来:“...洞罡太玄,斩妖缚邪...”
咒语一出,所有镜片同时射向他的身体。
崔明远闭目待死,却感到镜片融入肌肤的刹那,一股清流洗刷全身。
脸上的疤痕开始脱落,露出原本的皮肤。
铜镜突然立起,镜面变成一扇发光的门。
门外传来柳青的呼喊:“快出来!槐树要醒了!”
崔明远抱起铜镜冲向光门。
就在他跨出门槛的瞬间,整个石室轰然坍塌,无数树根从地底窜出,如巨蟒般追来...
刺目的天光扎进眼睛,崔明远下意识抬手遮挡。
指缝间漏进的阳光如此真实,灼得他眼眶发烫。
耳边传来熟悉的乡音:“崔掌柜?崔掌柜?您可算醒了!”
视线渐渐聚焦,阿福那张布满雀斑的脸近在咫尺。
崔明远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老鸦坡的路边,露水打湿了衣衫。
不远处,自家的马车完好无损地停在老槐树下。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崔明远摸向自己的脸,没有疤痕,没有树根,只有一夜未刮的胡茬。
阿福递来水囊:“您昨晚没回府,老夫人急得不行。
我们沿路找到现在,可算...”话突然顿住,阿福瞪大眼睛盯着崔明远身后,“掌柜的,您背后怎么有血字?”
崔明远脱下外袍,只见素白内衫背面用血写着八个大字:“孽镜台前,无谎无瞒”。
那血迹己经发黑,却仍能辨认出是小楷字体,笔锋竟与小翠那柄桃木剑上的符咒如出一辙。
“备马,我要去县衙。”崔明远的声音出奇平静。
县衙的朱漆大门刚开,师爷揉着惺忪睡眼就被崔明远拽住。
查阅卷宗后证实:二十年前确有柳青其人,在追查妹妹失踪案时于老鸦坡遇害,尸体至今未寻获。
更惊人的是,县志记载百年前张天师曾在此镇压画皮妖,镇物正是一面八卦铜镜。
“崔掌柜怎么突然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师爷好奇道。
崔明远不答,只是当天下午就变卖了布庄,用半数银钱在县郊建了座无名义冢。
立碑那日,他亲手将染血的内衫埋入冢中,又请来道士做了七天法事。
有路人看见,每逢夜深,冢前总有个穿素白道袍的姑娘在月光下徘徊。
余下的银钱,崔明远在义冢旁盖了间草庐。
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在庐前摆上铜镜、清水和柳枝。
渐渐的,西乡八里传出风声……草庐主人能解冤魂执念,尤其擅长平息“无面鬼”作祟。
这年冬至,崔明远正在庐前扫雪,忽见个锦衣少年踉跄奔来。
少年满脸是血,哭喊着说在邻村撞见了没有脸的鬼。
“别怕。”崔明远取来铜镜,“先照照这面镜子。”
少年战战兢兢望向镜中,突然瘫坐在地:“我...我上月为了赖账,害死了李货郎...”
崔明远轻抚镜背的八卦纹,长叹一声:“知道为何无面鬼总找上你吗?因为人若昧了良心,就会先忘记自己的脸。”
少年闻言,竟从怀中掏出血淋淋的匕首:“那我现在就划花这张罪孽的脸!”
“且慢。”崔明远夺下匕首,指向铜镜,“你看……”
镜中浮现出李货郎家破人亡的场景,但紧接着又出现少年跪在坟前忏悔的画面。
随着画面变化,镜面渐渐浮现一行金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少年痛哭流涕,当夜就去县衙自首。
此事传开后,崔明远的草庐名声大噪。
有人称他为“镜先生”,也有人悄悄议论,说他每晚都会对着一盏白灯笼说话,灯笼里偶尔会传出女子的应答声。
三年后的中元节,崔明远照例在义冢前守夜。
子时刚到,铜镜突然无故自鸣。
镜中浮现出老鸦坡的景象,那棵千年槐树正在雷雨中熊熊燃烧,树身裂开处,走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柳青...小翠...”崔明远颤抖的手指抚过镜面。
镜中人影朝他作揖,渐渐化作青烟消散。
与此同时,草庐梁上悬挂多年的白灯笼“啪”地裂开,一张黄符飘落,上书:“债清缘尽,各归其位”。
翌日清晨,村民们发现崔明远安详地躺在义冢前,手中紧握那面铜镜,嘴角含笑,己然坐化。
更奇的是,冢前不知何时多了两棵新栽的柳树,枝丫交错如兄妹相拥。
后人将崔明远葬在义冢旁,碑上无字,只嵌着那面八卦铜镜。
每逢雾天,镜面会浮现三张模糊的脸……一个书生,一个道士,还有个商人模样的男子。
有胆大的凑近细听,能听见镜中传出似有若无的诵经声:
“...众生多结冤,冤深难解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