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品用的是极上乘的软缎,虽经烟熏火燎,依旧能看出底色的白皙。
上面绣着的,并非花鸟虫鱼,也不是神佛鬼怪。
而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却让人瞬间如坠冰窟的场景!
画面中,一个面容俊朗、穿着考究长衫的年轻男子。
正微微弯着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爱”的笑容,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碗。
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汤药,正递给一个坐在绣墩上的、约莫三西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那年轻男子的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沈世儒!
而那个仰着小脸、懵懂无知地看着父亲的小女孩。
那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正是……幼年的沈绣娘!
整幅绣品针法细腻柔和,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父女亲情。
然而,在绣像的右下角,靠近被火焰燎焦的边缘处。
用极其纤细、暗红如凝固血液的丝线,绣着几个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笔迹的小字:
“爹,药……好苦。”
这七个字,如同七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玄真子的心脏!
那稚嫩的笔迹,那无声的控诉,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和冰冷,让他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颤抖着手,翻过这幅残破的绣像。
绣像的背面……更是触目惊心!
密密麻麻!
用同样的暗红血线,绣满了蝇头小楷般的……人名!
每一个名字都清晰可辨!
赵元庆、周扒皮(一个曾恶意打压沈家生意的绸缎商)、李二狗(一个试图强占沈家田产的地痞)……还有几个玄真子依稀记得。
是这些年与沈家有过激烈冲突、最终非死即疯的商人或仇家!
每一个名字之上,都深深地刺着一根……细小的银针!
针尖穿透绣布,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如同一个个被钉死在诅咒名册上的祭品!
“造孽……造孽啊……”玄真子老泪纵横,干枯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名字和银针。
声音嘶哑悲怆,“以血为线,以魂为祭……拘魂夺魄,怨念缠身……沈世儒,你……你害人害己,终究是……作茧自缚!”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那“活色生香”的绣技背后,是沈家祖传的、以生魂怨念为力量的邪术——“血绣”!
明白了沈绣娘并非天生哑巴,而是被她那禽兽不如的父亲,亲手用毒药毒哑!
明白了她的母亲,定是发现了这骇人秘术的真相,才被沈世儒“灭口”!
明白了这个看似柔弱无助的哑女,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绝望和仇恨中。
学会了这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复仇之术!
用仇人的头发和鲜血为线,将他们的灵魂拘于绣品,永世不得超生!
而那七个“无面女”,恐怕就是七位被制成“人绣”的、沈家失踪的绣娘少女!
真相,竟是如此的血腥、黑暗、令人窒息!
玄真子心如刀绞,他从怀中取出几张驱邪镇魂的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尘归尘,土归土,怨念深重,终是苦海无边……贫道无能。
只能以此微末道行,送尔等一缕解脱之光,愿早入轮回,莫再滞留这苦恨人间……”
他引燃符纸,幽蓝的火苗跳跃着,缓缓靠近那幅残破的绣像,试图焚毁这承载着无尽怨念的邪物。
符纸燃烧的火光,瞬间照亮了这阴暗的祠堂废墟角落。
就在火光腾起的刹那——
玄真子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在墙角那最深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极其模糊,却又带着实质的阴冷。
她背对着玄真子,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面容。
她的身形……正是沈绣娘!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道士的存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
她的右手……正虚握着什么,对着身前空无一物的墙壁,以一种极其专注、极其熟练的姿态……一针、一线……无声地……绣着!
她在绣什么?
玄真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面空白的墙壁。
火光跳跃中,他似乎看到,在那斑驳的墙面上。
随着她指尖无形的动作,正缓缓“浮现”出一张……苍老、痛苦、扭曲、充满了无尽恐惧的脸!
那张脸的五官轮廓……依稀正是……沈世儒!
而随着她“针线”的每一次落下,墙面上那张虚幻的“沈世儒”的脸。
就仿佛被无形的血色侵蚀一般,痛苦地扭曲一分,模糊一分,正一点点地被……蚕食、消融!
玄真子手中的符纸瞬间燃尽,火光熄灭。
墙角,空无一物。
只有那面冰冷的墙壁,在黑暗中沉默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火光映照下的幻影。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玄真子的血液。
他踉跄后退,跌坐在冰冷的瓦砾之中,久久无法动弹。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无声的、冰冷的……针线穿梭的幻听。
后来,江南各地的绣坊行当里,悄然流传起一个神秘的传说。
在一些偏远的城镇,在红白喜事急需顶尖绣品的时候。
偶尔会出现一个行踪飘忽的哑女绣娘。
她总是穿着一身素白得刺眼的旧衣,面容掩在斗笠的阴影下,沉默不语。
她只接两种活计:为新人绣“百年好合”的喜帕、嫁衣;为亡者绣栩栩如生的遗像。
她的绣技,神乎其神。
经她手绣出的新人,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仿佛能白头偕老。
她绣的亡者,音容笑貌宛若生前,连最细微的神态都捕捉得丝毫不差,令家属睹物思人,潸然泪下。
只是,她用的丝线,色泽总是透着一种奇异的暗红。
不像寻常染坊出品,沉郁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铁锈腥气。
而且,她的要价也极为奇特——有时分文不取,只需主家一束头发;有时则索要重金,却又随手散给路边的乞丐。
主顾们拿到那精美绝伦、仿佛蕴含着生命的绣品,无不欣喜感激。
然而,无人知晓,那些色泽暗红的丝线里,究竟缠绕了多少未诉的冤屈。
浸染了多少未干的血泪,又承载了多少……永世不得超脱的怨念与孽债。
针走龙蛇,线连幽冥。
一绣欢喜,一绣悲辛。
绣尽人间千般相,针针皆是未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