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蹲在公社粮站外墙根，三九天的寒风像刀子般刮着脸。他裹紧打满补丁的棉袄，里头缝着的二十斤粮票烫得心口发疼——这是用三只野兔、两张狐狸皮在黑市换来的命根子，够全家吃上小半个月饱饭。
"陈哥。"隔壁柳沟村的张货郎猫着腰凑过来，袖口一抖露出半张"永久自行车票"，压低声音道："听说你前儿个弄到獾子了？供销社王主任闺女坐月子，正缺这口下奶..."
话没说完，粮站的大铁门突然"咣当"洞开。三个戴红袖标的市管会人员冲出来，领头的三角眼举着铁皮喇叭，刺耳的喊声炸得人耳膜生疼："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所有人原地别动！"
张货郎的箩筐被一脚踹翻，藏在底层的五斤花生油"哗啦"洒在雪地上，顿时凝成一片黄澄澄的冰碴子。陈大山刚要后退，后背却撞上一堵肉墙——持枪的民兵不知何时己经堵住退路，56式半自动步枪的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猎户证不好使！"三角眼一把扯开陈大山的棉袄，粗粝的手指划过内衬，"刺啦"一声，缝着的粮票顿时像雪片般纷纷扬扬飘落。"嗬！倒卖统购统销物资！够判你三年劳改！"
陈大山的瞳孔猛地收缩。余光瞥见街角闪过一抹熟悉的藏蓝色——那是林秀兰补了又补的棉袄颜色。女人原本按约定在代销点门口等他，此刻却像疯了似的冲进包围圈，扑跪在雪地里去抓那些飞舞的粮票。
"同志！这是给孩子看病的钱啊！"她枯黄的手指抓住一张粮票，手背上还有冻疮裂开的血口子，"县医院要收十斤粮票才给瞧病，我家小草己经烧了三天..."
三角眼抬脚就踹。陈大山眼睁睁看着妻子像破麻袋般摔出去，额头重重磕在粮站门前的冰棱上，鲜血顿时糊了半边脸，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
"1983年中央一号文件！"陈大山突然暴喝一声，右手猛地探入裤裆暗袋。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却见他抽出的不是凶器，而是一张对折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用红笔圈出的段落赫然写着"允许农民销售完成统购任务后的农产品"。
现场陡然寂静。三角眼夺过报纸，发现空白处还有县委办公室的钢笔批注："此精神需严格落实——赵建国1983.12.5"。陈大山前天用半扇野猪肉，跟县委食堂换来的正是这份文件。
"您姓赵对吧？"陈大山突然压低声音，指尖在报纸批注人姓名上轻轻一点，"赵局长家女婿的转正手续...听说还在县委第三抽屉里卡着？"他昨天刚给县委招待所送了只活野鸡。
三角眼的脸色顿时变了。十分钟后，他"没收"了十斤粮票当台阶，骂骂咧咧地撤了岗哨。陈大山扶起妻子时，掌心触到她怀里一块硬物——林秀兰竟贴身藏着三张没被搜走的粮票，此刻正被她的体温烘得发烫。
回家的山路上，林秀兰突然一个踉跄栽进雪堆。陈大山掀开她棉袄才看见肋下大片的紫黑淤青——那伤痕边缘己经泛黄，分明是几天前落下的。
"王会计老婆...前儿个来要债。"妻子气若游丝，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弱，"说再不还钱...就把小草送她表侄当童养媳..."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陈大山背起妻子就往公社卫生所跑。消毒水味刺鼻的诊室里，赤脚医生掀开林秀兰的衣襟倒吸冷气——肋骨处的新伤叠着旧伤，最骇人的是腰侧一道半月形的淤痕，分明是擀面杖抽的。
"得照X光。"医生摇头，"先去收费处交五块钱，再补三斤粮票。"
安顿好妻女，陈大山拎着猎刀首奔王会计家。暮色中，那栋青砖瓦房格外扎眼——全村就他家窗玻璃上贴着"喜鹊登梅"的剪纸。院门开时，陈大山正用猎刀削着块松木牌，木屑雪花般落在雪地上。
"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王会计念出木牌正面的字，胖脸上刚堆起笑，突然看清背面用猎刀蘸血刻的大字："动我妻女 不死不休"。血迹在松木纹理里蜿蜒如蛇，月光下泛着黑紫的光。
当夜，王会计亲自提着网兜来卫生所"探望"。网兜里装着两瓶水果罐头、半斤红糖，还有用红纸包着的十块钱"营养费"。陈大山在妻子输液的间隙，发现她偷偷把三张粮票缝进了女儿棉袄的夹层——针脚细密得像在绣嫁衣。
窗外飘起今冬最大的雪。陈大山摸出怀里剩下的七斤粮票，突然想起前世同样的雪夜，他抢走家里最后半斤粮票去换酒，回来时只见灶台上留着半碗掺了砒霜的玉米糊——那是林秀兰给自己准备的断头饭。
盐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在给旧时光送葬。病床上的林秀兰忽然在昏迷中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如铁。陈大山低头看去，发现她手心里还攥着半张被血浸透的粮票——那是方才挣扎时撕破的，票面上"1978年发行"的字样己经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