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乡下日子,真是……够够的了!”
一个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男青年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透着浓浓的倦怠,
“没自来水,没电灯,晚上点煤油灯熏得眼睛疼。”
“那土炕,硌得骨头疼,还一股子霉味儿。”
“谁说不是呢!”
旁边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知青接口,语气带着委屈,
“我爸妈还说让我来锻炼锻炼,可这锻炼……也太苦了。”
“下地干活,手上全是泡,腰都快断了。”
“老乡们倒是热情,可生活习惯……唉,真是适应不了。”
“我家在沪市,来之前,我还想着要当个新农民,改变农村面貌呢!”
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小的男知青苦笑着摇头,
“结果呢?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骨头都快散架了,又换了两天汽车,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最后,你猜怎么着?村里派了辆牛车来接!吱吱呀呀走了大半天才到。”
“那路……哎哟,别提了!理想?实践起来才知道,完全是两回事!”
“就是就是!这次进城,说啥也得好好改善改善!我攒了点钱,必须去东来顺好好涮一顿羊肉!”
一个微胖的知青舔着嘴唇,一脸向往。
“我听说王府井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奶油蛋糕做得可地道了,得去尝尝鲜!”
“还有新上映的电影《青春之歌》,听说拍得特别好,咱们一起去看看?”
“对对对!去北海公园划船也不错……”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逃离“苦海”、向往城市繁华的轻松和渴望。
他们谈论着美食、电影、公园,仿佛那是荒漠里的绿洲。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男知青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一首沉默坐在窗边、闭目养神的李强国。
李强国穿着半旧的粗布褂子,裤脚沾着泥点。
虽然年轻,看着也很干净帅气,但那沉稳的气质和带着山野气息的轮廓,与车厢里这些明显来自城市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他立刻警觉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还在畅想奶油蛋糕的同伴。
“嘘——!”他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了一下李强国的方向。
就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刚才还热火朝天讨论着“改善生活”的知青们,声音瞬间降了下去,脸上的轻松和向往也迅速收敛。
车厢里出现了短暂的、有些尴尬的寂静。
随即,话题生硬地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咳,那个……其实咱们这次进城,主要还是想买几本关于农业技术的书。”
戴眼镜的知青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正经,
“比如《合理密植对玉米产量的影响》之类的。”
“对对对!”
旁边的女知青立刻附和,语气变得“觉悟”很高,
“咱们得把先进的科学知识带回村里去。上次我看咱们村的播种方式,太粗放了,浪费种子不说,出苗还不齐。”
“嗯,还有肥料的问题。”
另一个知青也加入“学术讨论”,
“农家肥的堆沤发酵技术也需要改进,提高肥效,才能增产增收嘛!”
“是啊,建设新农村,科学知识是关键!咱们得好好学习,好好实践……”
话题瞬间变得无比“正确”和“崇高”,充满了改造农村、科学种田的使命感。
但这份转变显得如此刻意和生硬,反而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防备和疏离。
李强国依旧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对身边发生的“频道切换”置若罔闻。
他粗糙的手指搭在膝盖上,呼吸平稳,只有随着车身颠簸时,身体才微微晃动。
那半麻袋野猪肉静静地躺在行李架上,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知青们偷偷打量着这个奇怪的本地少年。
他不像他们常见的那些乡下人。
看到城里来的知青就充满了好奇,凑上来问东问西,打听大城市的新鲜事,或者自来熟地套近乎。
他更不像一些令他们头疼甚至害怕的“二流子”。
仗着本地人的身份,言语轻佻,行为无状,甚至想方设法占点小便宜。
那些人往往最会“扣帽子”。
一旦知青们表现出一点“不合群”或“不热情”,就会被指责“看不起农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太讲究、矫情、事多”。
面对这样的人,他们真是有理说不清,还总容易吃亏。
所以每次出行,他们都习惯性地结伴,互相壮胆,这次去西九城也不例外。
眼前这个沉默的青年,既不打听,也不贴上来,甚至对他们的存在都显得漠不关心……
这种“意外”的平静,反而让他们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不少。
李强国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些带着探究和些许庆幸的目光。
他心中一片平静。
打量就打量吧,只要没有恶意,随他们看。
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如何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上。
进城卖肉换钱换票,买农书,买调料,买必需品,给二姐送钱送票送物资。
还有那最重要的一件——给大姐制造“祛疤药膏”的来源。
至于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和他们复杂的心思,暂时还不在他紧迫的日程表上。
等根基稳了,或许……再想想办法帮家人谋个城里的出路?
毕竟,一首待在乡下也不是事。
他又不是他父亲李向前,他没有那么多崇高的理想。
在他的心里,只有家人。
其他人,他是顾不上了。
“娃娃们,西九城到了!”
司机粗犷的喊声打断了车厢里刻意维持的“学术氛围”和各自的思绪。
“班车下午五点准时出发,要坐车回去的,最好提前来,不要错过车了!过时不候啊!”
车子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稳。
知青们纷纷起身,互相招呼着,带着一种即将投入城市怀抱的轻快。
李强国也睁开眼,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他站起身,利落地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沉甸甸的麻袋,动作沉稳有力。
他没有看那些知青,提着麻袋,随着人流平静地走下了车。
看着他提着麻袋独自远去的背影,车上的几个知青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