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会计室的铁窗关了三天。小花站在"工资发放处"的斑驳牌子下,指节在掉漆的木台面上敲出轻响。窗缝里漏出会计和出纳的窃窃私语:
“......作风问题......”
"......她家姑娘......"
"......供销社周股长打招呼......"
玻璃窗突然拉开一道缝,一张十元纸币像施舍般被推出来。出纳员道:"先支这些,其余等通知。"小花数了数,只有平时工资的三分之一,刚好够买半个月的玉米面。
厂区广播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盖住了她攥紧钞票的沙沙声。路过布匹检验车间时,二十多台缝纫机突然集体静默了一瞬,接着又"哒哒哒"地响起,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女工长李姐故意抬高嗓门:“有些人啊,自家姑娘都管不好......”
家门口的泥墙上用木炭画着不堪入目的图案。一群半大孩子看见小花,哄笑着作鸟兽散,有个穿补丁裤的男孩边跑边喊:“破鞋妈回来啦!”土块砸在门板上,"啪"地碎成粉末,簌簌落在门槛旁晒着的草药上。
屋里弥漫着当归的苦涩。二妹蜷缩在炕角,额发被冷汗黏在惨白的脸上。吴国才正用汤匙给她喂药,铝勺碰在粗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看见小花进来,他的手抖了一下,褐色的药汁洒在女儿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洇开一片。
"工资呢?"吴国才放下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小花把十元钱放在桌上,纸币边缘很快被药碗渗出的水汽浸软,卷曲起来。
吴国才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去找厂长!"
"周建国的舅舅,"小花按住丈夫青筋暴起的手腕,"是轻工局的。"她感觉到掌心下的脉搏突突跳动,像台即将爆缸的发动机。
厨房水缸见了底。小花拎着铁皮水桶走到井台,排队打水的妇女们突然噤声。李婶往旁边挪了半步,空出的位置刚好够站一个人,却又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井绳勒进掌心的老茧,小花数着辘轳转动的吱呀声,一、二、三......足足转了十八圈,桶底才碰到水面。
回家路上,她看见国汉蹲在沟渠边,正拼命搓洗军绿色帆布书包。渠水混着墨汁,像条黑色的溪流。"他们说我姐......"男孩抬起头,左脸颊有道指甲抓出的红痕,"我把墨水瓶砸他们脸上了。"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眨动时像蜻蜓翅膀:“爸昨晚哭了,我听见的。”
晚饭只有玉米糊和咸菜疙瘩。二妹的碗原封不动摆在灶台上,糊面己经凝了层皱巴巴的膜。吴国才扒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从床底下拖出工具箱,开始修拖拉机的活塞。金属碰撞声在低矮的土屋里格外刺耳,震得煤油灯的火苗不停颤动。
半夜,小花被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月光从窗棂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歪斜的格子。透过门缝,她看见吴国才佝偻着背守在灶台前,火光映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他往炉膛里添了把柴,动作很轻,却惊醒了睡在柴堆边的老花猫。
清晨晾衣服时,小花在晾衣绳下捡到半张照片。撕毁的边缘参差不齐,周建国的笑脸只剩下一只眼睛和半边酒窝。她抬头看向二妹的窗户,发现蓝布窗帘微微晃动,像被风吹动的湖面。
"你还留着?"小花推开女儿房门,照片碎片在她掌心皱成一团。二妹从枕头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小花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拔高,"谁给你付的手术费?谁当年出钱帮你把肺炎治好,谁......"
"你们只在乎丢脸!"二妹抓起搪瓷杯砸向墙壁,褐色的药渍在石灰墙上炸开,像朵丑陋的毒蘑菇,"要是儿子出事,爸会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