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粼粼，驶离了繁华喧闹的京都内城。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熏着清雅的梨花香，舒适而安稳。
青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小姐。
自从病愈后，小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依旧温言细语，举止端庄，可那双眼睛…青黛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目光扫过来时，平静得让她心里有点发毛，像是能洞穿一切。
比如此刻。
白婉蘅倚在软靠上，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她如白玉般无瑕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睫低垂，在眼下落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看起来安静而柔弱。
可青黛却莫名感到一股沉凝的气场，让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小姐，快到了。”车夫老赵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白婉蘅缓缓睁开了眼。
眸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慵懒。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车帘被青黛轻轻撩开一角。
城郊的景致豁然开朗。
远山如黛，春草如茵。
清澈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那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林。
粉霞漫天，灼灼其华，美不胜收。
正是前世，她“邂逅”陆言鸣的地方。
白婉蘅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湖边。
果然。
在靠近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旁，临水的青石板上，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身影，正背对着她们的方向，负手而立，似乎在欣赏湖光山色。
身姿挺拔，衣袂飘飘。
单看背影，倒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姿。
陆言鸣。
白婉蘅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就是他。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个吸干她白家血肉、最后将白家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前世初见时，这“遗世独立”的背影，曾让她心头小鹿乱撞，惊艳不己。
如今再看，只觉得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息扑面而来。
他是在计算着时间吧？
计算着“恰好”在她马车经过时，“失足”落水。
计算着“恰好”被她这个心软又“愚蠢”的白家嫡女救起。
然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白婉蘅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停车。”她淡淡吩咐。
马车在距离湖边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林荫道上稳稳停下。
“小姐？”青黛不解。
“就在这儿等。”白婉蘅没有下车的意思，目光依旧锁定在陆言鸣的背影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桃花瓣簌簌飘落。
陆言鸣似乎有些焦躁，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马车停驻的方向。
他在等。
等她的马车再靠近一点。
等一个完美的“意外”。
白婉蘅心中冷笑。
她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清茶，姿态闲适，如同在看一场即将开锣的好戏。
终于。
陆言鸣似乎等不及了。
或者说，他看到了马车停下，怕她改变主意不去湖边，决定提前行动。
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白婉蘅看得分明，是他自己故意踩滑了湖边湿漉的青苔），然后——
“噗通！”
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打破了湖畔的宁静！
“救…救命啊！救命！”惊慌失措的呼救声随即响起，带着呛水的咳嗽和挣扎拍打水花的声音。
陆言鸣在水中狼狈地扑腾着，月白色的锦袍瞬间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乱开来，贴在苍白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风度翩翩？
“哎呀！有人落水了！”青黛惊呼出声，小脸吓得煞白，下意识就要推开车门冲下去救人。
“慌什么。”白婉蘅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甚至都没起身，只是微微侧头，透过敞开的车窗，好整以暇地看着湖里那个奋力挣扎的身影。
眼神淡漠，如同在看一只落水的…野狗。
“小姐！那…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再不去救就来不及了！”青黛急得快哭了，她家小姐最是心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今天这是怎么了？
“青黛。”白婉蘅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丫鬟，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惊慌”，“我…我自小就怕水，看到这么大的水，头就发晕，手脚也软了…”
说着，她还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秀眉微蹙，一副弱不禁风、随时要晕倒的模样。
“啊？”青黛愣住了。小姐怕谁？她怎么不知道？小姐明明会凫水啊！小时候还在府里的荷花池游过呢！
“可是小姐…”
“别可是了！”白婉蘅打断她，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清晰地传了出去，“快！快叫赵叔！还有跟着的护卫小厮！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啊！快救那位落水的公子！我…我见水就晕…青黛，扶…扶着我点…”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惊慌，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突发意外吓坏、自身难保的闺阁小姐。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被这突发状况惊得有些呆滞的车夫老赵和两个随行护卫小厮，立刻反应过来。
“是！小姐！”老赵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跳下车辕。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也赶紧从后面跟着的骡车上跳下。
三人二话不说，撒开腿就朝着湖边狂奔而去。
青黛虽然满心疑惑，但见小姐脸色确实有些发白（气的），身子也微微摇晃（装的），也顾不得多想，连忙上前紧紧扶住白婉蘅的胳膊：“小姐您别怕！靠着我！赵叔他们去了！”
白婉蘅“虚弱”地靠在青黛身上，一手抚着心口，一手用帕子掩着唇，目光却越过青黛的肩膀，冰冷地投向湖边。
好戏，开始了。
只见老赵和两个小厮冲到湖边。
老赵年纪大些，经验丰富，没有贸然下水，而是迅速解下腰间束衣的布带，甩给水中的陆言鸣，大喊道：“公子！抓住带子！”
两个年轻小厮则不管不顾地噗通噗通跳进了还有些寒凉的湖水里，奋力朝着扑腾的陆言鸣游去。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滑稽。
落水的“贵公子”被冰冷的湖水冻得嘴唇发紫，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刻意营造的风度？
奋力抓住布带，被老赵和另一个小厮七手八脚、如同拖麻袋一样往岸上拽。
水里那两个小厮也游到了他身边，一个托头，一个架胳膊，配合岸上的拉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弄上了岸。
“咳咳咳…呕…”陆言鸣一上岸，就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浑浊的湖水。
月白色的锦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不算健壮的身形，沾满了泥泞和水草，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精心梳理的头发一缕缕贴在惨白的脸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哪里还有半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白婉蘅远远看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前世她是怎么觉得这人“俊朗不凡”、“温润如玉”的？
真实…瞎了眼啊！
她内心疯狂吐槽：“啧，这落汤鸡的样子真丑，前世怎么瞎了眼觉得他俊朗？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赔上全家性命？白婉蘅啊白婉蘅，你上辈子脑子里怕不是进了整个洞庭湖的水！”
陆言鸣吐了半天，总算缓过一口气。
他狼狈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按照计划，此刻救他上岸、与他湿身相拥的，应该是白家那位心软貌美的嫡小姐！
他连后续的台词和深情款款的眼神都准备好了！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几张陌生粗犷、带着关切（但更多是完成任务）的男性面孔。
车夫？小厮？
陆言鸣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落水时还要难看！
“白…白小姐呢？”他声音嘶哑，带着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计划出了差错！
老赵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憨厚地回道：“公子放心，我家小姐在那边马车上呢。小姐心善，见您落水急得不行，可她自小就怕水，一见这大湖就头晕，差点晕过去，实在没法亲自过来，这才赶紧叫小的们来救您。”
怕水？头晕？差点晕过去？
陆言鸣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明明打听过，白婉蘅会水！而且胆子不小！
这借口…敷衍谁呢？！
他的目光越过老赵他们，死死盯向远处那辆华贵的马车。
车窗处，似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被丫鬟扶着，正“虚弱”地朝这边张望。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具体神情，但那姿态…分明是置身事外！
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和计划失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陆言鸣的心！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去质问，去挽回局面。
可刚一动，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嘶——”他痛呼出声，额头冒出冷汗。
刚才为了演得逼真，他是真的踩滑了，好像扭到了脚。
“公子您别乱动！怕是伤着筋骨了！”老赵连忙按住他。
两个小厮也七手八脚地围上来。
陆言鸣被三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围着，湿漉漉、冷冰冰、脚踝剧痛，精心策划的“浪漫邂逅”变成了狼狈不堪的“小厮救援”现场…
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几匹骏马载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小姐，从林荫道的另一头转了过来，恰好将湖边这“热闹”的一幕尽收眼底。
“咦？那不是定北侯府的陆二公子吗？怎么…弄成这样了？”一个带着惊讶和毫不掩饰戏谑的男声响起。
陆言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完了！
最不想被看到的一幕，还是被看到了！
虽然和他预想中与白婉蘅相拥的暧昧场面完全不同，但此刻他这落汤鸡般被小厮围着的狼狈模样…也足够成为京城未来半个月的笑柄了！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马车里。
白婉蘅看着陆言鸣那副恨不得原地去世的表情，又瞥了眼那群“恰好”出现的“观众”。
她轻轻放下掩唇的帕子，对着车窗外，露出一个极其“关切”又极其“虚弱”的、无懈可击的大家闺秀式担忧表情。
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荒漠。
陆言鸣。
这只是开始。
前世你加诸在我和家族身上的痛苦，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脚踝的剧痛提醒着陆言鸣计划的彻底失败。
而那群“观众”戏谑的目光，更是如芒在背。
这场精心策划的“初遇”，最终以他沦为笑柄收场。
但白婉蘅知道，以陆言鸣的虚伪和野心，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