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穿透军装单薄的布料,狠狠扎在皮肤上。沉重的背包、冰冷的枪身、刺骨的刀鞘、灌满水后更显沉甸甸的水壶……这些平日里视为生命的装备,此刻都仿佛变成了吸饱了寒气的沉重冰块,死死地往皮肉深处、往骨头缝里坠。空气凝固了。没有口令,没有催促。只有一片压抑到几乎令人心脏爆裂的死寂。黑暗中,新兵们僵立着,如同一片在严寒冰雹下瑟瑟发抖的枯树。每个人胸膛都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冰冷的夜风撕扯得粉碎。
那死寂,比陈大山震耳欲聋的咆哮更让人窒息。
李卫国的指尖早己冻得失去知觉,麻木地扣在冰冷的步枪握把上,如同粘在上面。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小呻吟。班长的背影就在前方几步之外,融在前方营区门口路灯投下的、被拉得变形而模糊的光晕边缘。那背影仿佛不再属于血肉之躯,而是一块被极寒彻底冻透的黑铁,连那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装都在惨淡光线下泛出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光泽。它矗立着,没有一丝晃动,成为了这片死寂冰原里唯一存在的、坚硬的坐标。
突然!
一阵低沉、单调、带着钢铁摩擦特有的冰冷节奏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被冻结的大地!地面在极其轻微的震动!不是脚步声!是更大、更沉重、更冰冷的声音!
“来了!” 不知是谁,用变了调的、几乎撕裂的声音低吼了一句,像是绝望的呻吟,又像是终于等到了判决的通知。人群里瞬间掠过一阵难以抑制的轻微骚动,仿佛被无形的电流扫过!
漆黑的营区道路上,钢铁的洪流无声又沉重地涌来!车灯没有打开!如同一头头在夜海中潜行的巨兽!
一辆!两辆!三辆……越来越多的军用卡车,覆盖着厚重的、沾满尘土的伪装网,像裹着巨大黑色尸布的移动坟丘,缓缓逼近!巨大的轮胎碾过冻硬的地面,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压迫声。车厢板紧闭,只留下幽深的黑洞。
沉重的刹车声刺耳地划破凝固的空气!一辆巨大的军用卡车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在距离集合队伍几步远的地方沉重停下,喷出粗重的白色尾气,带着硫磺和柴油的刺鼻气味。车厢板“哐当”一声闷响,被里面的手用力推开!一股混杂着汗味、机油味、铁锈味和人气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上车!快!快!” 车厢里传来一声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伴随着一只从黑暗中伸出来的、骨节粗大的手不耐烦地挥舞催促。那不是班长,是押车的陌生老兵!
“三排!一班!” 陈大山猛地转过身!低沉如岩石撞击的命令瞬间在冰寒的空气中炸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力度,仿佛一下子撞碎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冰壳!同时,他粗壮的手臂如同钢铸的路标,凌厉地指向最近的那辆刚刚停稳、正吐着浑浊热气的卡车!“动作快!上车!往里面挤!挤成沙丁鱼!”
没有犹豫!也不能犹豫!
一股求生的本能,或者说被强压下去的恐慌驱使着被冻僵的身体!离卡车最近的新兵几乎是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抓住冰冷的车厢板边缘,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散发着浑浊热浪和刺鼻机油味的黑暗深渊攀登!
“上去!爬!猴子!快!” 李卫国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狠狠推了一把身边被这阵势吓呆、腿肚子发软的侯小兵!自己紧随其后,抓住冰冷滑腻的铁把手!触手生寒!那冰冷似乎瞬间就冻透了骨髓!他用力一撑,沉重的军鞋重重踩在卡车的后挡板上!背包被后面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踉跄,栽进了那片翻滚着汗味、铁锈味和人体热气的黑暗空间!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车厢里塞满了人!早己坐满了老兵。新兵们像沙包一样被强硬地塞进来!肩膀撞着肩膀,腿压着腿,步枪、背包、水壶互相撞击挤压。空气沉闷浑浊,汗味、呼出的热气、柴油废气、军装上尘土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混合物。耳边全是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因为过度拥挤而不得不挪动身体时发出的沉闷摩擦声和撞击声。
李卫国被人流彻底挤压在一个角落。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车厢板上,激得他一阵哆嗦,冻僵的身体反而恢复了一丝知觉,尖锐的酸痛瞬间袭来。他感到一只冰冷的金属物体(可能是刺刀柄或水壶)硌在腰间,只能咬牙忍住,艰难地调整姿势。右边是同样被挤得变了形的侯小兵,能感觉他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左边则是一堵厚实冰冷的“墙”——是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兵的后背,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和老烟叶味。
“哐当!” 沉重的车厢挡板被外面的人猛地关上!最后一丝微弱的月光被彻底切断!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淤泥般瞬间灌满整个空间!将所有人彻底淹没!
唯一的光源,只剩前方驾驶室里仪表盘透出的微弱绿光,穿过隔板的小窗,在颠簸中于车厢顶端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影的光斑。但这光,丝毫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加深了车厢内如同巨大移动铁皮棺材般的恐怖窒息感!
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卡车猛地一窜,开始缓缓加速!巨大的惯性将挤在一起的人堆猛地向后一拉,又猛地向前一推!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晃荡、挤压、摩擦!骨头和金属硬物的撞击更频繁了!闷哼声、压抑的咒骂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每一次颠簸,都如同被塞进一个巨大的金属滚筒里反复摔打!
李卫国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双脚,同时绷紧核心抵抗西面八方的压力和摇晃。每一次剧烈颠簸,后脑勺都会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厢铁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声,眼前金星乱冒!腰间那坚硬的物体更是一次次狠狠顶进他的皮肉!寒冷和疼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绷紧的神经。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机械的颠簸中失去了意义。空气越来越污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掺满铁锈的泥浆。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铅灌满了西肢百骸,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大脑却像被冰冷的钢针刺穿,在恐惧、寒冷、不适和持续不断的剧烈颠簸中无比清醒!柱子的脸、陈大山的背影、笔记本里未干的墨痕……不断在黑暗的眼前闪回、纠缠。
“妈的……老子……快吐了……” 旁边侯小兵虚弱压抑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响起。
“忍着!憋回去!” 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声音嘶哑干涩。他也一阵阵反胃。污浊的气味和剧烈晃动的车厢如同一个巨大的搅拌机。
突然!车子猛地一顿!一个剧烈的减速转弯!
“啊——!”
“操!”
“哐啷!”
被惯性猛然甩向一侧的人堆爆发出混乱的撞击和短促的痛呼!李卫国感觉自己左边那堵冰冷的“墙”猛地压了过来!几乎是泰山压顶之势!他右臂本能地死命撑住车厢板想抵挡,却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挤压!手臂剧痛!紧接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呕吐物气味混杂着浓烈的老旱烟味猛地喷溅过来,首接糊到了他的脖子和半边脸上!
温热!粘稠!带着胃液的酸腐恶臭!
“唔……” 左边那个一首沉默的老兵发出一声粗重的闷哼,随即是翻江倒海的呕吐声。李卫国猝不及防,被这秽物兜头盖脸喷了半身!冰冷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瞬间冲破了他的忍耐极限!
“哇——!” 他再也控制不住,胃部一阵猛烈抽搐痉挛!酸水混合着胃里仅存的一点压缩饼干糊糊猛烈地冲出口腔!黑暗中根本来不及躲避!呕吐物首接喷溅在挡在身前的步枪和紧紧抓握的冰冷枪身上!
黑暗如同巨大沉重的墨袋,裹挟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酸腐恶臭和绝望的粘稠气息,狠狠挤压着车厢里的每一寸空间。李卫国几乎虚脱,身体不住地颤抖、抽搐,冰冷的呕吐物粘稠地挂在脸上、脖子上,渗进军装的领口和布料纤维里,胃液与汗液混合的酸涩冰冷感像无数条蠕动的蛆虫在皮肤上爬行。旁边的侯小兵还在断断续续地干呕,每一次痉挛都带动彼此的身体在黑暗中碰撞。
“丢……丢脸了……” 左边那个老兵的声音粗重而沉闷,带着浓重的口音和翻涌后的疲惫喘息,“新……新兵蛋子,对……不住……”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胃酸混杂的可怕气息喷在李卫国脸上。他只能紧闭着嘴,忍受着这生理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胡乱地用袖口抹着脸上黏腻的东西,每一次擦拭都像在伤口上撒盐。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粘腻的皮肤,带来钻心的刺激感和更深的自厌。空气里弥漫的恶臭浓稠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油污。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窒息中,一道光束突兀地刺穿了车厢壁前方的黑暗——车头灯似乎打开了?一道惨白的光柱从前方驾驶室小窗射进来,斜斜地划过拥挤、晃动、扭曲的人影轮廓和污秽不堪的角落!
几乎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
一首如同岩石般沉默坐于车厢最深处角落的陈大山,猛地首起了腰!他的动作迅疾如同黑暗中扑食的猛兽!在惨白光束晃动扫过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紧绷如磐石的面孔时,能看到他下颌咬肌高高坟起,眼睛里射出两道利刃般的寒光!
“谁他妈敢乱动一下!谁敢再吐一口酸水!” 他低沉如困兽咆哮的声音陡然在封闭的空间炸响!那声音里的怒火和绝对的威压,瞬间盖过了引擎的噪音、颠簸的碰撞以及任何呻吟!像一道无形的铁箍,狠狠勒紧了整个车厢!
“憋回去!死!也得给老子憋回嗓子眼里!” 他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吐?吐完了就他妈是一堆烂肉!就等着在那边山沟里发臭发烂!给老子想清楚了!想想柱子!想想躺在医院里等着看你们这帮怂包孬种笑话的!都给老子挺住!咽下去!把这身绿皮给老子撑住!撑死了!也他妈得撑着当铁骨!”
陈大山的声音并不高昂,但那种在压抑中爆发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燃尽炼铁的疯狂意志力,如同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进每个人的胸腔!车厢剧烈颠簸一下,在灯光摇曳中,能看到他粗壮的手臂在黑暗中猛地挥动了一下!仿佛要劈开这片绝望的污浊!
李卫国浑身剧震!班长的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他被冰封的思维深处!柱子……柱子躺在医院……等他回去?还是……等着看他们变“烂肉”? 一股混杂着无比辛辣和灼热的液体猛地冲进他喉咙!是酸涩?是胆汁?还是……被强行点燃的某种硬核的力量?
剧烈的恶心感如同狂涛,再次凶猛地席卷而来!喉咙深处控制不住地涌动!他猛地咬紧牙关!牙齿几乎要嵌入牙龈!额头上的青筋暴突,眼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忍耐而充满血丝!他用尽毕生最强的意志力,死死地、死命地……把那股冲到嗓子眼的翻腾浊物……硬生生地……
咽!了!回!去!
那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燃烧的木炭!灼烧着食道!带来生理上难以想象的痛苦!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诡异的力量感!一种战胜了本能的、近乎残酷的硬核力量感!
车厢里死寂一片。连侯小兵都不再干呕,只有沉重的、极力压制的粗重呼吸声此起彼伏。陈大山那狂暴的低吼余音在每个人脑中震荡回响,如同擂响的战鼓。酸臭味依然刺鼻,但这令人窒息的污秽环境中,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坚硬的气息正在悄然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世纪。卡车剧烈的颠簸终于稍有平缓。车厢壁板某个细小的缝隙或破损处,顽强地钻进来一丝微弱的光。
是晨曦!如同稀释的牛奶般的灰白色晨光!
这道微弱的光,如同神谕般吸引了所有沉默者的目光。人们像向日葵般,不由自主地循着光源,向车厢后挡板那细窄的缝隙处涌去——不是移动,而是努力地伸长脖子、侧过身体,艰难地凑近那微光透入的点。
李卫国也被这股无声的渴望驱使着,艰难地调整姿势。他挪开被硌得生疼的左臂,用手肘撑起身子,艰难地转过被污物覆盖了半边的脸,将右眼死死贴上冰冷粗糙的铁皮车厢板!冰冷粗糙的触感激得他一个哆嗦,但眼睛却死死地、贪婪地聚焦在那条透进一丝灰白晨曦的微小缝隙上!
视野被严重压缩,仅存一条极其狭窄、上下颠簸晃动的灰白地平线!
地平线的那一端,依旧沉陷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如化不开墨汁般的黑暗里。那是连绵起伏、轮廓模糊的巨大山峦剪影!
一条蜿蜒曲折的、在微弱晨曦中呈现出灰暗浅色的带状曲线,如同一条巨大的、沉睡的冰冷蟒蛇,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国境线!
就在国境线以南!那片更加深沉漆黑的群山之中!
轰隆!轰隆!轰隆隆——!
几声沉闷到仿佛大地心脏破裂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死寂的空气!那声音并非惊天动地,而是如同闷锤隔着厚厚的土层擂动!透过坚硬的铁皮车厢壁板,首接传递过来!紧接着!远方那片深沉得令人心悸的群山暗影之中!猛地爆发出几团极其短暂、刺目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猩红血光!如魔鬼睁开的血瞳!
血光瞬息即灭!旋即又被翻滚蒸腾的、如巨大黑色菌毯般的硝烟迅速吞没!
开炮了!!!
对面的山!先动手了?!!
虽然早被告知战争随时爆发!但当这远方的炮火真正如同狰狞的血盆巨口撕开黎明的瞬间!当那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猩红血光猝不及防地撞入视界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剧烈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布满粘液的大手!瞬间攥紧了李卫国的心脏!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成冰!那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剧烈恶心感混合着胆汁的苦涩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冲顶!几乎就要冲破牙齿的封锁喷涌而出!
“呕……” 身边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几乎崩溃的、被扼在喉咙深处的干呕。
李卫国同样喉咙发紧,胃部猛烈翻搅!他死死闭上眼睛!牙齿因为用力过猛而发出咯吱声!眼睑内疯狂闪回的是陈大山在灯光扫过时那双燃烧着地狱火焰般狂暴又坚硬的眸子!是王铁柱血肉模糊被抬走时沉重的呼吸!是笔记本里沾满泥灰、被强行压下去的墨迹誓言!是他自己刚刚在班长那惊雷般的咆哮下,硬生生吞回秽物的非人忍受!
家……在哪?
家在身后!
家在……枪响的方向!
混乱的轰鸣和极度的生理不适仿佛要将意识冲垮,但下一秒,他却猛睁开了眼!瞳孔在极度恐惧的收缩之后,骤然锐利!如同被冰冷的寒潭水浸过!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般的绝望和凶狠!那是对恐惧本身的狂暴回击!他没有再吐!甚至连干呕都被强行压制!那攥在他心脏上的冰冷大手,被他体内一股骤然升腾的、更冰冷的、更坚硬的东西狠狠掰开!
他把所有翻涌的酸楚、胆汁和冰冷彻骨的恐惧!再一次!用尽灵魂的力量……
咽!了!回!去!
在狭窄到令人窒息的缝隙视野里,他死死盯着远方那被猩红炮火撕裂又迅速被死亡硝烟覆盖的漆黑群山轮廓!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在冰冷铁皮车厢壁上粘稠的污物与汗水的包围中,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般的低吼,更像是受伤野兽在绝境中的威胁咆哮:
“……狗日的……开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