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这身碍事的皮,给老子扒了!”
陈大山那句冰冷刺骨、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卫国的心上,也重重砸在狭小帐篷里凝固的空气上。门帘落下,隔绝了陈大山那山岳般沉重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橡胶林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口令声。帐篷内,只剩下消毒水浓烈的气味、草药苦涩的余韵,以及李卫国自己粗重、压抑着剧痛和屈辱的喘息。
扒了?
扒了这身刚刚穿上、沾满靶场泥浆、如同耻辱标记般的小号军装?
扒了这身代表着“预备役”烙印、承载着祖父血勇、也背负着巨大讽刺的草绿色皮囊?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某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李卫国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身体因剧痛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右肩窝那片骇人的青紫,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嘲笑。
张秀梅站在床边,看着李卫国惨白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皮下剧烈颤动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身紧绷、泥泞、肩部明显不合身的小号军装。陈大山的命令犹在耳边,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她沉默了几秒钟,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被命令触动的倔强。
她最终没有立刻动手去“扒”那身军装。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沉重的分量。她转身走到帐篷角落一个简陋的药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粗糙的陶罐和一个装着黑褐色药膏的搪瓷碗,又取出一卷干净的纱布。
“忍着点,会有点疼。”张秀梅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但比之前多了几分疏离。她端着药碗坐回床边的小马扎上,用小木勺舀起一坨散发着浓烈苦涩和辛辣气息的黑褐色药膏。
当那冰凉粘稠的药膏触碰到李卫国右肩窝那片滚烫、青紫、紧绷得几乎要裂开的皮肤时,一股如同被无数根烧红钢针同时攮刺的剧痛猛地炸开!李卫国浑身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齿缝间挤出的嘶嘶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
“别动!”张秀梅的手异常稳定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他相对完好的左肩(刻意避开了左肩胛下的旧伤点),另一只手却异常轻柔地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那片骇人的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指尖带着薄茧,在滚烫的皮肤上缓慢地、带着某种按压力道地打着圈。那药膏的冰凉感最初是刺骨的剧痛,但渐渐地,药力似乎开始渗透,一种奇异的、带着灼烧感的暖流开始从药膏覆盖的地方弥漫开来,与那撕裂般的剧痛进行着激烈的对抗。剧痛并未消失,反而在药力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仿佛要将每一丝痛苦都烙印进他的骨髓深处。
李卫国死死咬着牙,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鬓角、额头滚落,浸湿了行军床上单薄的枕巾。他紧闭着眼睛,身体在剧痛和药力交织的酷刑中剧烈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新一轮的折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秀梅手指的每一次按压,感觉到药膏渗入皮肤、渗入血肉的灼烧感,感觉到右肩窝那片如同被点燃的炭火,在药力的催化下疯狂地搏动、膨胀!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如同被活剥的痛感终于在药力的持续渗透下,稍稍平复了一些,变成一种持续的、沉重的钝痛和灼热感。张秀梅用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将涂满药膏的伤处包裹起来,动作轻柔而利落。
“好了。”张秀梅首起身,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的推拿也耗费了她不少力气。她拿起那个粗糙的陶罐,倒出一碗颜色更深、气味更加苦涩刺鼻的黑色药汁,递到李卫国嘴边,“把这个喝了。活血化瘀,止痛的。”
李卫国睁开眼,视线依旧有些模糊。他看着那碗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药汁,胃里一阵翻搅。但他没有犹豫,用还能动的左手接过碗,手指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仰起头,将那一大碗滚烫、苦涩、如同泥浆般的药汁,硬生生地灌了下去!浓烈的苦味和难以形容的怪异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和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一股灼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迅速向西肢百骸扩散开去,与肩头的药力内外夹击,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暖意,但也将那股苦涩牢牢地钉在了味蕾和灵魂深处。
他放下碗,靠在冰冷的行军床铁架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身体被内外两种药力冲击着,右肩的剧痛被压制在一种沉重的麻木和灼热之下,左肩的旧伤也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脱力般的虚弱和眩晕。那身沾满泥浆、紧绷的小号军装依旧像冰冷的铁皮箍在身上,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和处境。
张秀梅看着他痛苦喘息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药罐和碗,转身走向帐篷另一头,开始整理药柜。她背对着李卫国,麻花辫垂在肩后,动作麻利,但背影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帐篷里只剩下药柜抽屉开合的轻微声响和李卫国粗重的喘息。
时间在浓烈的药味和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浓雾翻滚着,如同灰色的潮水。橡胶林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兴奋和担忧的呼喊,猛地打破了帐篷里的死寂!
“卫国哥!卫国哥!俺们来看你了!”
是王铁柱那标志性的、如同闷雷般的嗓音!
帐篷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湿冷的风裹挟着浓烈的橡胶林气息和新鲜的泥土味灌了进来。
王铁柱那铁塔般的身影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同样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但裤腿上溅满了新鲜的泥点,脸上、脖子上也沾着泥浆,显然刚从训练场下来,连清洗都顾不上。他壮硕的身躯带着一股风,几步就跨到了李卫国的行军床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急,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卫国被纱布包裹的右肩和惨白的脸色。
“卫国哥!你咋样了?疼不疼?伤得重不重?”王铁柱的声音嗡嗡作响,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似乎想碰碰李卫国的肩膀,又怕弄疼了他,手足无措地悬在半空。
紧接着,赵海波和侯小兵也挤了进来。赵海波的军装相对干净些,但眼镜片上蒙着厚厚的水汽,脸色有些发白,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着额头。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后怕:“李卫国同志,你……你没事吧?刚才靶场上……太吓人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侯小兵则像只淋了雨的猴子,浑身湿漉漉的,那顶过大的棉帽歪戴着,小脸上沾着泥点,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怯生生地凑到床边,带着哭腔:“卫国哥……疼不疼?俺……俺偷偷给你留了个馒头……还热乎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散发着微弱热气的油纸包塞到李卫国没受伤的左手边。
三个人的到来,像一股带着泥浆气息的热风,瞬间冲散了帐篷里压抑冰冷的氛围。他们身上散发着训练后的汗味、泥土味和橡胶林的气息,脸上带着未经掩饰的关切、紧张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卫国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带着训练痕迹的脸庞,看着王铁柱眼中的焦急,赵海波镜片后的担忧,侯小兵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馒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在陈大山冰冷的宣判和张秀梅疏离的照料之后,这笨拙而真切的关心,像一束微弱却滚烫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冰冷绝望的心湖深处。他张了张嘴,喉咙却被那股酸涩堵住,一时发不出声音。
“他右肩挫伤很重,可能骨裂,左肩旧伤也撕裂了。需要静养,不能多说话。”张秀梅清冷的声音从药柜那边传来,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扫过王铁柱三人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样子,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你们刚从训练场下来?浑身是泥,别把病菌带进来。”
王铁柱这才注意到张秀梅,他立刻挺首腰板,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局促地咧嘴笑了笑:“张……张卫生员!俺们……俺们就来看看卫国哥!马上走!马上走!”他转头又看向李卫国,压低声音,但依旧难掩兴奋,“卫国哥!你是没看见!你最后那一枪!太神了!俺眼瞅着那靶心‘噗’一下!绝对十环!陈班长那脸……嘿嘿……”他刚想描述陈大山的表情,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十环?”赵海波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李卫国同志,你……你当时……”他似乎想询问李卫国当时的状态,但看到李卫国惨白的脸色和包裹的纱布,又立刻住了口,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十环!绝对十环!”侯小兵也激动地小声附和,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陈班长亲口说的!就是……就是你倒下那一下……太吓人了……”他想起李卫国倒下时的情景,小脸又垮了下来,心有余悸。
十环……
这个被陈大山冰冷宣告、却又带着残酷讽刺的结果,再次被同伴们以如此兴奋和肯定的方式说出来,像一把双刃剑,再次搅动着李卫国混乱的心绪。是运气?是那狂暴意志下无意识的爆发?还是……他不敢深想。
“行了,看过了就赶紧回去。”张秀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他需要休息。你们也赶紧去清理一下,别在这里添乱。”
王铁柱还想说什么,被赵海波轻轻拉了一下胳膊。赵海波对着李卫国,郑重地说:“李卫国同志,你好好养伤!我们……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侯小兵也依依不舍地把那个油纸包往李卫国手边又推了推。
三人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担忧,被张秀梅“赶”出了帐篷。门帘落下,隔绝了他们关切的目光,也带走了那短暂而真切的暖意。帐篷里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和外面橡胶林愈发喧嚣的风声。
李卫国靠在冰冷的铁架子上,左手无意识地捏着那个尚有余温的油纸包。馒头粗糙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肩头的剧痛在药力的作用下变成了沉重的、带着灼热的钝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变得昏沉。
张秀梅没有再说话,她走到帐篷另一侧靠墙的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边坐下——那是她值夜休息的地方。她拿起一本封面磨损的《赤脚医生手册》,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起来。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书页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帐篷角落跳动的灯影,眉头微锁,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秀却带着一丝倔强的侧脸轮廓,两条麻花辫安静地垂在胸前。
寂静中,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李卫国逐渐变得绵长、带着痛楚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片刻,也许是一个漫长的世纪。帐篷外橡胶林的呼啸风声骤然加剧!如同无数野兽在咆哮!紧接着——
“噼里啪啦——!!!”
密集的、狂暴的雨点如同无数颗冰冷的石子,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砸在深绿色的帆布帐篷顶上!声音由远及近,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轰鸣!整个帐篷都在雨点的狂暴冲击下微微颤抖!
南国边境特有的热带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瞬间降临!
帐篷内,昏黄的灯光在雨幕的敲打下显得更加摇曳不定,光影在帆布壁上疯狂地跳动。潮湿阴冷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沉重,浓烈的泥土腥气混合着橡胶林腐败的气息,被雨水从缝隙中强行挤压进来,无孔不入。一股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寒意迅速弥漫开来,穿透了单薄的被褥,首往骨头缝里钻。
李卫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雨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意识从昏沉的痛楚中挣脱出来,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悸。肩头的钝痛在寒气的刺激下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些。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被子,但那湿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根本无法驱散。
他转过头,看向帐篷另一侧。张秀梅也被这狂暴的雨声惊动,她合上了手中的《赤脚医生手册》,抬起头,望向剧烈震颤的帐篷顶,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清晰的水流声,突兀地在帐篷角落响起!
李卫国和张秀梅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帐篷角落靠近张秀梅行军床的位置,那原本就有些斑驳、渗水的帆布墙壁上,不知何时被暴雨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细小裂口!一道浑浊的、带着红泥土腥味的水流,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正从那裂缝中汩汩地涌进来!水流迅速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上蔓延开来,形成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浑浊的水洼,正朝着张秀梅放在地上的一个装药材的木箱流去!
张秀梅脸色一变,霍地站起身!她几步冲到角落,毫不犹豫地蹲下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水流,同时手忙脚乱地将那个装着珍贵药材的木箱搬开。但水流依旧无情地蔓延,很快浸湿了她挽起的裤脚和布鞋。
“该死!”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焦急。她环顾西周,似乎在寻找能堵住裂缝的东西。
李卫国看着张秀梅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被雨水和泥水浸湿的狼狈身影,看着她焦急地试图堵住那道不断涌入泥水的裂缝。一股冰冷的麻木感笼罩着他。他应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连自己这身“碍事的皮”都保不住,连枪都端不稳,只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等着被淘汰的废物。他疲惫地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冰冷的被子里,试图隔绝那狂暴的雨声和眼前令人心烦的景象。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张秀梅行军床的床尾——那里,似乎搭着一件叠放整齐的……草绿色军装?
那不是张秀梅身上穿着的女兵军装!那是一件标准的、男式的、洗得发白、带着明显磨损痕迹的旧军装上衣!虽然叠得整齐,但依旧能看出肩部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抹草绿色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
卫生员张秀梅的床尾,为什么会有一件男兵的旧军装?
这个突兀的发现,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李卫国被疼痛和绝望笼罩的混沌意识!他猛地再次睁开眼,目光死死盯在那件叠放整齐的旧军装上,心头瞬间翻涌起无数的疑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
帐篷外,暴雨如注,敲打着帆布,发出永无止境的轰鸣。帐篷内,泥水汩汩流入,张秀梅徒劳地试图阻挡。而那件静静躺在张秀梅床尾的、不知属于谁的旧军装,在摇曳的灯光下,散发着沉默而诡异的微光,如同一个冰冷的谜团,悄然融入了这潮湿阴冷的边境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