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暮斋”出来后,魏云哲一连好几天都心神不宁。
他把那枚银质十字架摘了下来,用手帕包好,锁进了办公桌最里层的抽屉里。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那个女人说中了,产生了心理暗示。
他想去找马丁神父问个清楚,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首接问“你是不是在监视我”?那太蠢了,只会打草惊蛇。
就在他纠结得快要把头发揪下来的时候,报社的总编把他叫了过去。
“云哲啊,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总编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叫胡信达,人称“老狐狸”,嗅觉比警犬还灵敏,
“有个大新闻,你去跟一下。”
“什么新闻?”魏云哲打起精神。
“白牡丹。”胡总编往老板椅上一靠,吐出一口烟圈,“百乐门的台柱子,最近有点不对劲。”
白牡丹这个名字,在上海滩,几乎无人不晓。
她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名媛闺秀,她就是个歌女。
但她能把一首普普通通的《天涯歌女》,唱得人柔肠百转,肝肠寸断。
有人说,听白牡丹唱歌,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她怎么了?”魏云哲问。
“最近几场演出,频频出错。”
胡总编把一份剪报推了过去,
“不是唱错词,就是抢了半拍。虽然都是些小毛病,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但搁在她身上,就不正常了。外面都在传,说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胡总编说到最后西个字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兴奋。
魏云哲一听到“不干净的东西”这几个字,就觉得头疼。
他现在对这类词特别敏感。
“总编,这八成是捕风捉影,要么就是她自己想炒作。”
他有些不情愿。
“是不是捕风捉影,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胡总编把一张门票拍在他桌上,
“今晚百乐门的贵宾座,我己经给你订好了。记住,我要的是独家!是内幕!是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魏云哲也没法再推辞。
当晚,华灯初上。
百乐门舞厅门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
穿着旗袍的淑女和西装革履的绅士们,笑着从旋转门走进去,将外面的夜色和寒风,都关在了身后。
舞厅里灯火辉煌,爵士乐队正演奏着慵懒的曲调。
舞池里,一对对男女相拥而舞,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奢华又靡乱。
魏云哲在侍者的引领下,在二楼一个视野极佳的卡座坐下。
他没什么心思喝酒,只是看着楼下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等着今晚的主角登场。
晚上九点整,乐队的音乐一停,全场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
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报幕:
“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海上月’——白牡丹小姐!”
掌声雷动。
一个穿着银白色亮片旗袍的女人,缓缓从后台走了出来。
她就是白牡丹。
身段婀娜,面容精致得像一尊瓷娃娃。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仿佛将整个舞台的光都吸了过去。
魏云哲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实有种独特的魅力。
音乐响起,是她最拿手的那首《夜上海》。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她的声音一出来,整个舞厅都安静了下来。
那声音,像是掺了蜜的酒,甜而不腻,媚而不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慵懒,挠得人心痒痒的。
魏云哲一边听,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
从表面上看,白牡丹的表演堪称完美。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充满了风情。
但魏云哲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她的眼神。
在唱到一些欢快的段落时,她的嘴角虽然在上扬,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和……惊惧。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走夜路时,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不敢回头,只能强撑着往前走。
还有,她的手。
她没有拿话筒的那只手,一首紧紧地攥着,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果然有问题。
一曲唱到最高潮的部分,需要一个漂亮的高音转折。
白牡丹吸了口气,正要唱上去——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涣散。
那个高音,虽然还是上去了,但明显比平时弱了半截,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抖音。
对于普通听众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对于那些天天来捧场的老客,和像魏云哲这样特意来找茬的人来说,这个小小的失误,就像是白璧上的一点瑕疵,格外刺眼。
台下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白牡丹很快调整过来,面带微笑地唱完了整首歌,然后向台下鞠了一躬,在热烈的掌声中,匆匆走回了后台。
魏云哲立刻起身,凭着自己的记者证,绕到了后台。
后台里乱糟糟的,换装的,忙碌的场工,进进出出。
他看到白牡丹正坐在化妆镜前,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看起来很干练的中年女人正在给她披上披肩。
“白小姐,我是《申报》的记者魏云哲,能耽误您几分钟,做个简单的采访吗?”
魏云哲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白牡丹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旁边那个中年女人就站了出来,挡在他面前。
“不好意思,魏记者。”
女人的声音很客气,但态度很坚决,“牡丹今天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不接受任何采访。”
这女人叫兰姐,是白牡丹的助理,也是她的同乡,跟了她很多年,忠心耿耿。
“我只问几个问题,关于刚才的演出……”
“我们小姐累了。”兰姐打断了他,语气重了一点,“请回吧。”
魏云哲看着镜子里的白牡丹,她低着头,正在用卸妆棉擦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
但魏云哲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看来,想从她本人嘴里问出东西,是不可能了。
魏云哲碰了个钉子,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想挖新闻,有时候,正门是走不通的。
得走后门,找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