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又长又闷的汽笛声,像是要把黄浦江的水面都震开一道口子。
苏明月站在甲板上,手扶着冰凉的栏杆,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外滩。
江风带着一股子水腥味和煤烟味,吹得她那身半旧不新的蓝色旗袍领口微微晃动。
津门的事儿,算是了了。
她身边的人都在激动,指着岸上那些高高低低的西洋建筑大呼小叫,
男人们忙着整理西装领带,女人们则赶紧拿出小镜子补粉,都想用最体面的样子踏上这片远东最繁华的土地。
只有苏明月,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秋水,没什么波澜。
对她来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像是从自家院子的东屋走到西屋,换个窗户看看风景罢了。
风景再怎么变,看风景的人还是那个,日子也还是那么过。
船一靠岸,人潮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往下涌。
码头上的苦力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搬运货物;
拉黄包车的师傅们扯着嗓子招揽生意;
还有些穿着制服的巡捕,懒洋洋地靠着柱子,用警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
乱哄哄的,充满了活人的气息。
苏明月不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提着自己那个小小的皮箱,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竹骨油纸伞,不紧不慢地顺着舷梯往下走。
皮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
刚走到码头的水泥地上,脚跟还没站稳,旁边就凑过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穿着件汗衫,露出的胳膊上纹着一条掉色的鲤鱼,嘴里叼着根牙签,一双小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小姐,一个人啊?”
他身子一斜,挡住了苏明月的去路,脸上挂着那种自以为很潇洒的笑,
“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吧?要去哪儿?哥哥们送你一程,保证妥妥当当。”
他身后两个同伙也嘿嘿笑着围了上来,一个堵左边,一个堵右边,把路封得死死的。
这种场面,苏明月见得多了。
每个时代,每个城市,总有那么些自以为是的苍蝇。
她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那个瘦高个,目光清清冷冷的,不带一丝情绪。
那瘦高个被她看得一愣,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发毛,但一看到她那张干净得过分的脸蛋,还有那纤细的脖颈,胆子又壮了起来。
一个弱女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跟哥哥们走吧,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让你快活的不得了!”另一个矮胖子说着,就伸手想去抓苏明月手里的皮箱。
苏明月还是没动,也没躲。
就在那只脏兮兮的手快要碰到皮箱的瞬间,她握着油纸伞的手,手腕轻轻一翻。
“啪。”
一声轻响,几乎被码头的嘈杂声盖了过去。
那把收拢的油纸伞,伞尖精准无比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点在了矮胖子伸过来的手腕内侧。
位置刁钻,力道也古怪,像是有一根针扎了进去。
“哎哟!”
矮胖子像是被电了一下,整条胳膊一麻,猛地缩了回去,疼得龇牙咧嘴,
“你……”
他话还没说完,苏明月己经往前迈了一步。
瘦高个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苏明月手里的伞却“唰”地一下撑开了。
伞面不大,却正好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本能地往后一仰,想躲开戳到眼睛的伞骨。
就这么一仰的工夫,苏明月己经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
瘦高个反应过来,觉得在兄弟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地转身就追,一拳头朝着苏明月的后背砸了过去。
周围有人看到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苏明月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
她只是将手里的伞往后一递,伞柄那个弯曲的竹钩,不偏不倚地迎上了瘦高个的拳头。
瘦高个的拳头砸在坚韧的竹柄上,感觉像是打在了一块包着棉花的铁板上,震得他指骨生疼。
更要命的是,苏明月手腕顺势一转,那伞柄的弯钩就巧妙地勾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轻往旁边一带。
瘦高个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自己使出去的力气像是打进了棉花里,还被对方借了过去。
他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朝着旁边扑了过去。
而他旁边,正好是那个刚想从另一边包抄上来的同伙。
“砰”的一声,
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滚作一团。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偏偏没有半点激烈的打斗场面。
苏明月甚至连脚步都没乱一下,撑开的油纸伞缓缓收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码头上瞬间安静了一小片,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甚至有些柔弱的姑娘,动起手来这么利索,还这么……优雅。
那三个地痞躺在地上哎哟叫唤,看着苏明月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全是惊恐和不解。
他们甚至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苏明月提着箱子,撑着伞,慢慢走进了上海繁华又混乱的街道里,身影很快就汇入了人流。
她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正举着一台相机,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魏记者,魏记者!船长出来了,快去采访啊!”旁边的助手焦急地催促道。
这个叫魏云哲的年轻记者这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相机,刚才太快了,他只来得及抢拍到一张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素雅的旗袍,一把油纸伞,步履从容。
“有意思……”魏云哲喃喃自语,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刚才那一幕,不像打架,倒像是一场无声的舞蹈。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而在更远的地方,一栋临江洋行的三楼窗户后面。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
镜片里,最后定格的正是苏明月那从容不迫的身影。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古老而又冰冷的弧度,像是在确认一件等待了许久的猎物。
他转身,对着房间阴影里一个无形的所在,用一种沙哑的、非中非洋的腔调,恭敬地低语:
“主教大人,目标己确认抵达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