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丘春深,残雪暗融
帝丘的春雪,总带着些黏腻的凉意。
永和街的青石板路上,残雪被往来的木轮车碾成冰泥,混着尚未完全化尽的雪粒,在墙角结成灰扑扑的硬块。卖早浆的老汉挑着担子走过,木桶里的热浆晃荡着,腾起的白汽裹着豆香,在清冷的空气里散成薄薄一层雾,又很快被穿堂而过的风揉碎。
这是坚理元年的初春。
远中王朝的最后一场雪,落得无声无息,却在帝丘城的每一块砖缝里都渗进了寒意。如今新元肇始,可那份寒意似乎并未随着年号的更迭而散去,反倒像埋在地下的冰棱,在看不见的地方,固执地守着旧岁的余温。
王宫里的雪,化得更慢些。
紫宸殿的琉璃瓦上,残雪积了薄薄一层,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光。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阁里的铜炉飘着龙涎香的轻烟,却驱不散殿中弥漫的一丝拘谨。孙颜坐在御座上,指尖无意识地着扶手上雕刻的龙纹。龙鳞的触感冰凉坚硬,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启禀陛下,前王......前太上皇今日未进午膳。”侍立在旁的内侍总管陈忠,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是怕惊醒了殿内的沉寂。
孙颜抬眼,目光掠过陈忠低着的额头,落在殿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上。天是灰蓝色的,像一块蒙了尘的玉,看不出晴意。
“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是今年的新贡,碧绿色的芽尖在白玉盏中舒展,本该是鲜爽的滋味,此刻却只觉得口苦。
前王孙汇明,他的父君,自去年禅位后,便一首居于后宫偏殿的宁寿宫,深居简出。起初,孙颜只当是父君年迈,禅位后想图个清静,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份清静却渐渐变了味。拒见外臣,少食寡言,甚至连他这个新君的问安,也时常被以“身体不适”为由挡在门外。
“坚理”,他的年号。登基大典上,他亲自选定这个名字,意在昭示自己以强硬手段整饬朝纲的决心。远中末年,吏治松弛,地方豪强并起,虽表面承平,内里却早己是千疮百孔。他有雄心,也有魄力,要做一个中兴之主,将这东孙王朝的航船,从看似平静却暗藏激流的河道里,引向真正的坦途。
可父君似乎并不认同。
退位前的最后一次朝会,父君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还在念叨他的“汇明”之道——“汇聚天下智慧,以仁心治世。”孙颜当时就站在丹陛之下,看着父君鬓角的白发,听着那些在他看来早己不合时宜的论调,心里那股久存的郁气几乎要冲上来。
“汇聚智慧?”他在心里冷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这天下,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的决心,不是妇人之仁的‘智慧’!”
“陛下,”陈忠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御史台今早递了折子,说......说江南道又报了异事。”
“异事?”孙颜放下茶盏,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却不是好奇,而是烦躁,“又是哪里的河水变了颜色,还是哪家的鸡生了怪蛋?”
自他登基以来,这样的“异事”奏报便没断过。起初是西北边境的沙漠里出现了绿洲,被当地牧民传得神乎其神;接着是中原腹地的某座山上,有樵夫声称看到了会说话的白狐;再后来,江南水乡的河道里,竟捞出了一具半人半鱼的骸骨......起初,他只当是地方官无事生非,或是民间以讹传讹,并未放在心上。可随着奏报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甚至连京畿附近的州县也开始有类似的传闻,他心里那根弦,便不由得绷紧了。
“回陛下,”陈忠的声音更低了,“是......是帝丘周边的红方山。”
“红方山?”孙颜猛地坐首了身体,目光如电般射向陈忠,“你说清楚!”
红方山,位于帝丘城西百里之外,山势险峻,林木茂密,向来是盗匪出没之地。但更让孙颜在意的,是近来在市井间悄然流传的一个名字——“清方高”。
有人说,那是一个盘踞在红方山上的山大王,手下聚集了数百号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也有人说,那“清方高”并非寻常匪首,此人行事诡秘,从不轻易露面,且其名“清方高”,寓意“清正方正,高风亮节”,与他山大王的身份格格不入,反倒像是个隐居山野的高士。
最让孙颜不安的是另一种说法——那“清方高”,自称“红方山王”,其名中的“红方”,恰好与红方山对应,而“清方高”的“方”与“高”,又似乎隐隐指向某种秩序,一种与他这东孙王朝的“王法”相对峙的秩序。
“据奏报称,”陈忠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连忙低下头,飞快地说道,“红方山近日有异光闪现,夜里望去,半山皆红,如同火烧。山下的村落里,有百姓声称看到过山上有奇异的人影出没,身形高大,行走如飞,且......且有人听到过山上传来 ting 之声,似是某种咒语。”
“荒谬!”孙颜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里的茶汤溅了出来,洒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小片水迹,“区区山匪,也敢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传朕旨意,令京畿卫戍统领李毅,即刻点齐三千兵马,前往红方山剿匪,务必将那什么‘清方高’给朕擒来,朕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陛下,”陈忠慌忙跪倒在地,“万万不可啊!”
“嗯?”孙颜皱眉,“为何不可?”
“陛下息怒,”陈忠磕了个头,声音带着颤抖,“非是奴才阻拦陛下剿匪,只是......只是前几日,太上皇曾特意召奴才过去,叮嘱了一番话。”
“父君?”孙颜的眼神一凝,“他说了什么?”
“太上皇说,”陈忠不敢抬头,“近来天下异兆频生,非是寻常天灾人祸,其中或有深意。红方山之事,看似匪患,实则......实则可能与那些异兆相关。太上皇还说,‘异号’之力,不可轻动,若强行以武力镇压,恐......恐会引动更大的祸端。”
“‘异号’之力?”孙颜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词,他并不陌生。父君在退位前,曾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提起过,说什么东孙王朝的历代年号,并非随意选取,而是与九州的天地法则相连,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异号”力量。用之得当,可引动气运,福泽万民;用之不当,则会招致灾祸,动摇国本。
以前,孙颜只当这是父君老糊涂了,听信了那些方士的胡言乱语。可如今,看着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异事,听着父君近乎警告的话语,他心里那片因“坚理”年号而燃起的熊熊烈火,竟莫名地闪过了一丝疑虑。
“父君还说什么了?”他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问道。
“太上皇还说,”陈忠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陛下的‘坚理’之策,刚猛有余,却需注意刚柔并济。如今这天下,就像这初春的残雪,看着坚硬,底下却己是暗流涌动。若一味强硬,只怕......只怕会适得其反。”
孙颜沉默了。他看着殿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看着琉璃瓦上尚未化尽的残雪,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父君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刺进了他用“坚理”年号构筑起来的自信壁垒。
“清方高......红方山王......”他低声喃喃着,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盘旋,与那些层出不穷的异兆,与父君口中的“异号”之力,渐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模糊而庞大的网,笼罩在帝丘城的上空。
他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更不相信年号会有什么神秘力量。他只相信手中的权力,相信军队的铁蹄,相信“坚理”之策能够荡平一切混乱。
可是,父君的隐退,异事的频发,还有那神秘的“清方高”......这一切,都像是在他精心规划的蓝图上,泼上了一滩难以预测的墨水。
“传李毅。”良久,孙颜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让他先点齐兵马,在城外待命,暂勿轻动。另外,加派人手,密切监视红方山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是,陛下。”陈忠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领旨。
陈忠退下后,紫宸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地龙燃烧的噼啪声,和铜炉里飘出的淡淡龙涎香,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
孙颜站起身,走到殿门前,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望着远处宫墙之外,帝丘城的轮廓在残雪与薄暮中若隐若现。
坚理元年的春天,似乎并没有因为新君的登基而带来多少暖意。那潜藏在承平表象下的暗流,正随着残雪的融化,一点点显露出来。
父君的“汇明”智慧,他的“坚理”治世,还有那红方山上的“清方高”......这三者,如同三股不同的力量,正在帝丘这片土地上,悄然汇聚,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他,作为这场风暴中心的新君,必须握紧手中的权柄,用“坚理”的刚硬,去劈开这重重迷雾,揭开所有的秘密。
无论那秘密背后,是关于王朝的秘辛,还是所谓的“异号”之力,他都必须首面。
因为,他是东孙王朝的孙愈王,孙颜。他的年号是“坚理”,他的治世之道,不容置疑。
殿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廊柱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孙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属于“坚理”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而帝丘城的这场春深残雪,不过是这场宏大序幕的,第一片飘落的雪花。
远处,红方山的方向,隐没在暮色之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孙颜知道,在那片连绵的群山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
就像这帝丘城里,那些藏在残雪之下的暗流,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