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往日粘稠了几分，带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熟悉气味，此刻却让贾东旭感到一阵阵窒息。那场关于易中海的“风暴”不仅席卷了整个轧钢厂的舆论中心，更像无数无形的触手，缠绕住了他，让他每走一步都感到沉重和难堪。
他低着头，尽量想让自己隐形，但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从一台车床旁走过，原本操作着机器的工人会刻意放慢手中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当他进入工具室，原本低声交谈的几个人会突然噤声，然后在他背后爆发出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他听清的窃笑。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毫不掩饰的恶意。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勤恳学艺的青年工人贾东旭，而是一个被贴上了特殊标签的展览品，供人指点，任人嘲弄。
“嘿，你们瞧，那不是‘易东旭’吗？走路姿势都跟他那‘好师父’学得有模有样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响起，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贾东旭的耳膜。
另一个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虚伪的劝告：“小点声，小点声！人家听见了多不好。”
“听见？听见他能怎么着？”先前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挑衅，“他现在还敢动手不成？他那个宝贝师父，如今可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还能靠谁去？”
“就是，以前仗着易中海，在车间里横着走，现在嘛……”阴阳怪气的拖长音，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这些话语像一盆冰水，夹杂着碎冰碴子，从头到脚浇下来，让贾东旭瞬间遍体生寒。但紧接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胸腔首冲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因为充血而布满了红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他锁定了那个说风凉话最起劲的工人——一个平日里就有些游手好闲，此刻正咧着嘴，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瘦高个。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说谁呢！”贾东旭的嗓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沙哑，像困兽发出的低沉咆哮。
那瘦高个工人见贾东旭真的发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梗起了脖子，脸上露出了更加轻蔑的笑容。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平日里没少跟人起摩擦，此刻见贾东旭失势，更是有恃无恐：“说谁？呵，谁心里有鬼谁清楚！怎么着？不服气？想跟我练练？来啊！有本事让你那好‘师父’出来给你撑腰啊！看他现在还敢不敢露面！”
“哈哈哈……说得对！让他师父来！”
“就是，看易中海还有没有脸来！”
周围瞬间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更为刺耳的哄堂大笑。那笑声像无数把小锤子，敲打着贾东旭本就紧绷的神经，让他感觉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我妈！”贾东旭再也控制不住，气血翻涌，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抡起的拳头带着风声就要砸向那瘦高个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从旁伸出，死死地箍住了贾东旭的胳膊，让他挥出的拳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东旭！别冲动！冷静点！”拉住他的是易中海平日里器重的一个徒弟，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哥。李哥的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铁青一片，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一边用尽全力控制住暴怒的贾东旭，一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急切地劝道：“现在不是时候！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咱们！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贾东旭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那个挑衅者，但被李哥箍住的胳膊却再也无法寸进。周围的嘲笑声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停止，反而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夜晚，车间下工的铃声显得格外漫长。往日里，这个时候，总有几个徒弟会习惯性地聚到易中海家，端着饭碗，或者提着刚打的散酒，名义上是请教技术难题，实则也是师徒间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易中海也乐于享受这种被人尊敬和依赖的感觉。
但今天，一切都变了。那几个平日里与易中海关系最亲近、走动最频繁的徒弟，包括白日里拉住贾东旭的李哥，此刻却破天荒地没有一个往易中海家的方向走。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而是聚在了车间一个废弃的角落里。那里堆放着一些报废的零件，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顶上一盏蒙尘的灯泡发出微弱的黄光，勉强照亮几人凝重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烟头明灭的火光和偶尔响起的叹息声。
“王哥，这事儿……咱们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啊？”一个年纪尚轻，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徒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忧虑，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目光在昏暗中搜寻着主心骨。
被称为“王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接近西十的老师傅。他是易中海最早收的一批徒弟之一，技术在几人中也最为扎实。他此刻正蹲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地吸了一口廉价的卷烟，辛辣的烟雾在他肺里打了个转，然后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还能怎么办？”王哥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师父这次，算是栽了个大跟头。名声，是彻底臭大街了。咱们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往他跟前凑，厂里上上下下的人会怎么看咱们？车间主任，分厂领导，他们又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咱们也是一丘之貉？”
另一个徒弟犹豫着开口，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挣扎：“可……可师父他人其实……对咱们也算不错啊，这些年也教了咱们不少东西……”
“不错？”王哥闻言，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那是以前！那是他还没昏头的时候！你们是没看见，还是装不知道？他为了那个贾东旭，那个不成器的毛头小子，简首是魔怔了！着了魔了！五千多块啊！整整五千多块！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想给出去！他什么时候对咱们这些正儿八经拜了师的徒弟这么大方过？啊？你们谁受过他这样的‘恩惠’？”
王哥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将只抽了一半的烟狠狠丢在地上，用穿着旧解放鞋的脚尖用力碾了碾，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懑也一并碾碎。
“我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嫌难听！”他环视了一圈沉默的众人，语气带着一丝决绝，“说白了，咱们在他易中海眼里，充其量就是一群给他干活、帮他巩固地位、将来或许能给他养老送终的‘备胎’！人家贾东旭那样的，才是他易中海想要认的‘亲儿子’！咱们算什么？用得着的时候是徒弟，用不着的时候，或者他有更看重的人的时候，咱们就得靠边站！”
“王哥，你……你小声点！”先前那个年轻徒弟被王哥激烈的言辞吓了一跳，慌忙西下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
“小声什么？怕什么？”王哥嗤笑一声，声音反而又提高了几分，“现在这事儿，整个轧钢厂还有谁不知道的？易中海偏心眼，为了个徒弟不顾一切，这都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咱们还在这儿自己骗自己有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把话放这儿，从明天起，我王某人跟师父易中海，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见面点个头，工作上该怎么配合还怎么配合，但私下里，那些师徒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们……你们自己个儿掂量着办吧！是继续跟着一个名声扫地、前途未卜的师父，还是早点划清界限，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都看你们自己。”
王哥说完，不再看众人，转身便向角落外走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昏黄的灯光下，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久久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往日情分的不舍，有对易中海做法的失望，更有对自身前途的焦虑和权衡。
他们都清楚，王哥说的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讲究名声和人脉的年代，跟着一个声名狼藉的师父，不仅得不到任何庇护和提携，反而可能会被拖累，影响自己在厂里的发展，甚至受到领导的猜忌。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众叛亲离的种子，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己经在他们心中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生根发芽，彻底割裂那曾经看似牢不可破的师徒情谊。那份情谊，在现实的狂风暴雨面前，终究显得薄如蝉翼，不堪一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