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乾明元年冬月，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着邺城宫阙，檐角铜铃在凛冽北风中发出破碎的铮鸣。太极殿内鎏金兽首香炉正吞吐着龙涎香的淡紫烟缕，烟霭缠绕着殿中蟠龙金柱，将穹顶藻井的星图纹晕染成流动的暗紫。尚书令李祖勋垂立丹墀下，藏在石青色广袖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戳破浸透香汗的绢帕。案几上青铜酒爵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沿口的饕餮纹因烛影摇曳，似在幽暗中缓缓蠕动，口中衔着的玉珠映着殿角冰棱折射的寒光。他望着御座上披散酒渍锦袍的高洋，帝王鬓角的酒液如蜿蜒的血线，顺着绣金盘龙纹淌进衣襟，在明黄锦缎上洇出深紫云纹 —— 那是昨夜射猎时溅上的狐血尚未干透。而自己鬓角的白发因躬身劝酒垂落如霜降的衰草，发梢扫过玉阶时，惊起一缕凝结的血腥气。"陛下，杜康穿肠蚀骨，昔年商纣因酒失国......" 话音未及尾音，半只掷来的铜爵己带着破空锐响撞碎在他面门，碎瓷如冰棱嵌进牙龈的闷响混着朝臣喉间压抑的抽气声，猩红血珠如泼墨般溅上白玉阶前的獬豸浮雕，在青砖上洇开暗褐的花瓣，随龙涎香的烟缕蒸腾出血铁交融的腥甜气息。
三日后未时，残雪如粗盐覆着李府祖祠的青瓦，瓦当兽面纹的眼中凝着冰碴，在淡薄日头下泛着铅灰。高洋踏碎冰棱的靴底碾过 "状元及第" 匾额时，鎏金大字在靴跟下簌簌剥落，露出朽木深处暗黄的年轮 —— 那是三十年前李祖勋簪花游街时，先帝亲题的御笔。当值老仆捧着掸子僵在丹墀下，喉结在苍老的脖颈间剧烈滚动，看见天子腰间环首刀出鞘时龙吟般的清响震落梁间积尘，刀光如裂帛劈开悬了三十年的楠木牌匾，碎木混着金漆如星屑般簌簌落在香案，砸得铜香炉叮咚作响，炉中残香纷纷扬扬扬起，如一场微型的香雪。狗血从木桶中泼出的刹那，如暗红瀑布漫过朱漆神龛，"李门先祖之灵" 的牌位被污成深紫，牌位边缘的描金云纹在血水中扭曲如蛇，某道裂纹里还嵌着去年祭祖时残留的香灰。崔老夫人扑在香案前的银丝发网己缠在高洋拳心，每根银发都绷得笔首，如拽紧的弓弦，燃尽的檀香灰如细雪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在藏青色寿衣上积成灰线。铜铸香炉的棱角硌得她额头渗出血珠，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在香案前的蒲团上绽开细小的红花。帝王酒气熏天的笑声震得梁间蛛网轻颤，酒气中混着昨夜烤肉的焦香与龙涎香的沉郁："当年你女儿在昭信宫扯着凤袍不肯解带，今日便让你替她尝尝这百炼精铜的香火！" 香炉内未熄的香灰沾着白发，在老妇额角烫出焦黑的月牙形印记，青烟丝丝缕缕升起，混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在祖祠阴冷的空气中凝成扭曲的魂状。
更深漏残时，驴蹄声如鼓点踏碎朱雀街的三更梆子，冻土被踩得咯吱作响，惊起墙根觅食的寒鸦。李祖勋被铁链捆在受惊的黔驴背上，铁链在寒夜里冻得刺骨，贴着皮肉沁出冰珠，将撕裂的朝服与血肉冻在一起。浸透血污的朝服撕裂处，青紫交错的肋骨随微弱的呼吸起伏，每道鞭痕都渗出暗红血珠，在冷风中结出薄冰，如嵌入皮肉的红宝石碎块。监刑羽林郎挥着九节钢鞭，鞭梢划破夜空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与皮肉绽开的闷响此起彼伏，如破败的鼓点敲在空寂的长街。"臣妹侍寝不力 ——" 的嘶哑喊声被北风揉碎，每个字都带着血沫，散在空寂长街的雪地里，惊得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陡然变调。驴儿突遇巷口猛然燃起的火把，惊得人立而起，铁链哗啦作响，铁环摩擦驴鞍的锐音刺破夜空。李祖勋从鞍上翻落时，清晰听见自己锁骨断裂的脆响，如冬日折枝，紧接着背脊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让胸腔里的血沫飞溅而起，在残雪上绽开凄艳的红梅，花瓣边缘迅速结上冰碴。待天光漫过城墙垛口，第一缕晨曦如利刃切开晨雾，照亮他断气的脖颈，仍挂在城门铁钩上轻轻晃动，喉间凝固的血线在阳光下闪着暗红光泽。高洋拈着雕花长箭眯眼瞄准，箭镞在朝阳中闪着冷光，穿透左眼的刹那，温热血珠如喷泉般溅上龙袍日月纹的金线，将明黄的丝线染成深褐，与袖口处未洗净的狐血融为一体。帝王舌尖缓缓舔过溅在指节的血渍，低笑声中带着满足的喟叹，牙齿间还卡着昨夜鹿肉的筋膜："瞧见了吗？这才是朕的渤海高氏！" 箭尾红缨在晨风中晃荡，恍若神龛前那盏被狗血浇灭的长明灯，在残冬晨雾里透着诡谲的腥红，与城门下渐渐凝固的血泊遥相呼应，血池边缘的冰碴折射着晨光，如无数细碎的哭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