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暮春,十二岁的朱由校攥着竹骨纸鸢奔过坤宁宫前的汉白玉阶。春阳斜斜穿过庑殿顶的鸱吻,将工部作坊的朱漆门照得透亮。他扒着门缝张望时,恰好撞见老木匠将墨斗丝线绷在榆木上,腕子轻抖,银线便在木纹间弹出一道惊雷般的墨痕,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他手中纸鸢扑簌簌落向满地刨花。
殿内蒸腾着陈年樟木与桐油混合的辛香,老匠人们抡起的斧头劈开木料时,迸发的木浆星子在光柱里划出金红弧线。当那截虬结的槐树根在掌墨师傅的凿子下,渐渐浮现出龙须飞扬的龙首时,朱由校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指尖在衣襟上掐出月牙形的印记 —— 木屑纷扬间,仿佛真有龙吟声穿透雕花木窗,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此后每个卯时三刻,当文华殿的晨钟撞碎薄雾,东暖阁的小皇子总会将《资治通鉴》塞进描金书匣底层。穿过镶嵌珐琅的回廊时,他故意放慢脚步,让金线绣的蟒纹袍角扫过垂花门的朱漆立柱,沾染上细碎的木屑。作坊西北角那堆废弃的檀木边角料,成了他躲避太傅督学的世外桃源。他常把绣着螭纹的袖口绾成结,趴在沾满墨线的案几上,看老师傅们用锛子削出层层叠叠的木浪,斧刃啃噬木料的声响,在他耳中比梨园戏班的鼓点还要动听。
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掌墨师傅用枣木雕刻镇纸狮子。当栩栩如生的狮爪从木屑堆里浮现时,朱由校浑然不觉发冠己歪斜,珍珠流苏垂在眼前。细碎的木屑落在他睫毛上,随着眨眼簌簌颤动,倒映着木雕的瞳孔里,跃动着比琉璃宫灯更炽热的光。
暮色漫过宫墙的铜钉大门时,朱由校总要在广袖里藏几块槐木残料。他将寝殿西侧的明黄幔帐改作帷屏,青铜博山炉里插满从尚方监 “借” 来的刻刀。案头摊开的图纸上,歪斜的线条旁歪歪扭扭写着 “承天门规制”,砚台里的宿墨时常沾在袖口,洗都洗不净。最初做的那把桃木梳,梳背刻的云纹深浅不一,齿间还挂着未削净的毛刺,可当乳母客氏用它绾起鬓发,对着铜镜连声道好时,他兴奋得整夜在暖阁里踱步,将竹制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寒来暑往,窗棂上的冰花换了九回。某个雪霁初晴的清晨,乾清宫的宫女们围着案头惊呼 —— 巴掌大的紫檀楼阁上,戗金彩绘的飞檐悬着能转动的八角铜铃,镂空雕花的槅扇推开后,竟能看见内里微缩的蟠龙藻井。屋脊上的鸱吻昂首向天,鳞片间还嵌着从西洋进贡的碎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这精巧的玩物很快惊动六宫。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捧着江南进贡的云锦,换来个镶螺钿的笔架;张皇后将嵌着东珠的香囊换成小皇子做的沉香如意,龙涎香混着木香萦绕椒房殿。就连深居九重的神宗皇帝,都借着问安的名义,着那座微缩宫殿良久,紫檀特有的幽香混着皇帝袖口的龙脑香,在暖阁里氤氲不散。
消息传到工部,掌墨师傅特意挑选黄杨木,亲手打造了十二件套的雕花工具。凿柄上除了 “鬼斧神工” 的朱砂字,还暗刻着《考工记》里的名句。当这套带着檀香味的礼物送到乾清宫时,朱由校正趴在地上,用墨斗丈量青砖尺寸 —— 他打算复刻整个紫禁城的角楼,而未来的天启皇帝,正用刻刀一笔一划,雕琢着不同于史册记载的别样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