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书房内的檀香,今日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李莲花如常研墨,手腕平稳,听着窗外偶有的几声蝉鸣。
脚步声自远及近,并非王公公惯有的频率。
帘子被小太监打起,走进来的人,让王公公也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躬身相迎。
“奴才给掌印公公请安。”王公公的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三分。
来人一身暗紫色蟒袍,面容白净,保养得宜,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进忠。
魏进忠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书房,最后落在垂首侍立的李莲花身上。
“王伴伴,咱家宫里一株奇花,昨日还好好的,今晨却莫名枯萎,叶泛诡异的紫黑,太医院的人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魏进忠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园艺小事。
王公公额角微微渗汗:“竟有此事?奴才愚钝,怕是……”
“无妨。”魏进忠摆摆手,视线仍停留在李莲花身上,“咱家听闻你这书房新来了个小内侍,颇通药理,心思也细,或许能瞧出些门道。”
李莲花心中警铃大作。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考较。
曹锟之事,果然引来了更深水域的巨鳄。
他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奴才李莲花,参见掌印大监。奴才只略识得些寻常药材,不敢妄言。”
“起来回话。”魏进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咱家也不是要你开方治病,只是让你瞧瞧,那花枯萎得蹊跷,若真是中了什么脏东西,也好早做防范。”
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玉盆进来,盆中一株植物,叶片果然己成紫黑色,蜷曲枯槁,根茎处隐有黏腻的汁液。
一股极淡的、奇异的甜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开。
李莲花只看了一眼,心头便是一跳。
蚀骨焚心草。
此物极为罕见,毒性猛烈,无色无味,唯有在将死未死之际,才会散发出这种甜腻的香气,靠近。
前朝有妖妃曾以此草制成熏香,于无形中除去宫中宿敌。
他如何能“认得”此物?
“如何?”魏进忠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
李莲花眉头微蹙,仿佛在竭力思索,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紫黑的叶片,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缩回。
“这……这叶片摸上去,有些黏腻,颜色也……也怪得很。”他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和些微的紧张。
“继续说。”魏进忠的指尖在佛珠上轻轻一拨。
“奴才……奴才在浣衣局时,曾听洗衣的老嫲嫲们说起过一些乡野奇闻,有一种……好像叫‘黑心烂’的野草,牛羊误食了,肠穿肚烂,死状也是这般发黑……”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魏进忠的神色,对方依旧平静。
“但宫中奇花,怎会与乡野毒草相类。”王公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插话。
“是,是奴才胡言了。”李莲花立刻惶恐地低下头,“此花名贵,定然不是凡品。只是这枯萎之状,与那‘黑心烂’,确有几分相似的……诡异。”
他故意将“黑心烂”这个粗鄙的名字说出来,又将症状往那上面引,显得自己见识浅薄,只是联想到了某些低贱之物。
魏进忠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看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哦?乡野毒草?”魏进忠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你倒说说,那‘黑心烂’,可有解法?”
李莲花心中暗道一声“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若他说不出,便是无用。若他说得太轻易,太准确,便是心怀鬼胎。
“老嫲嫲们说……那东西霸道得很,一旦沾上,便是神仙难救。不过……她们也说,毒物左近,七步之内,必有相克之物。”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确定:“她们还说……越是毒性猛烈的东西,其克星往往……往往是些寻常不起眼之物,比如……寻常的灶下灰,或是……或是陈年的淘米水,大量灌服,兴许……兴许能吊住一口气。”
这些都是乡野间以讹传讹的土方子,似是而非,却又带着几分“经验之谈”的朴素。
魏进忠捻动佛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灶下灰?淘米水?
这回答,实在是……出人意料的“粗陋”。
“咱家这株花,可不是牛羊。”魏进忠淡淡开口。
“是,是奴才愚钝。”李莲花额头抵地,声音带着颤抖,“掌印大监恕罪,奴才……奴才只是胡乱联想,当不得真。”
书房内一片死寂。
王公公连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魏进忠才缓缓开口:“你这奴才,倒有几分机智,也算实诚。”
李莲花身子一僵。
“此花名为‘紫夜幽昙’,并非中毒,而是其花期己过,自然凋零之态便是如此,只是罕见,故而引人误会罢了。”魏进忠语气平淡。
李莲花心中巨浪翻涌,面上却是一副恍然又后怕的表情:“原……原来如此,是奴才无知,险些闹了笑话。”
自然凋零?蚀骨焚心草的凋零之态,与这“紫夜幽昙”竟如此相似?
不,魏进忠在撒谎。
那股甜香,绝对是蚀骨焚心草独有。
魏进忠在试探他,更是在掩盖这毒草的真正来历和用途。
“罢了,你退下吧。”魏进忠挥了挥手。
“谢掌印大监恩典。”李莲花如蒙大赦,恭敬地退了出去。
首到走出书房,后背的冷汗才真正浸湿了衣衫。
他赌对了。
魏进忠要的不是一个能精准辨认奇毒的“能人”,那样的存在太过危险,难以掌控。他要的是一个看似有些小聪明,能在绝境中胡乱抓到一根“稻草”,又能被轻易拿捏的奴才。
那句“灶下灰,淘米水”,看似荒谬,却恰好击中了这种心理。
傍晚,李莲花回到小屋,窗外的月色依旧清冷。
他回想着白日里魏进忠的神情,当他说到“蚀骨焚心草”的毒性猛烈,能让人“肠穿肚烂”时,魏进忠捻动佛珠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与忌惮。
并非是对毒草本身的忌惮,而是对那种“死状”的反应。
李莲花在冰凉的桌面,用指尖缓缓写下三个字:长生丹。
宫中秘闻,当今圣上晚年沉迷丹药,而魏进忠,正是负责搜罗奇方异士的总管。
莫非,这蚀骨焚心草,与那些丹药有关?或者,魏进忠害怕某种东西,如同害怕被“肠穿肚烂”一般害怕?
李莲花拿起桌上的人事图,目光在魏进忠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原来你的底线,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