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浦的空气带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机油、棉絮和江水腥气的陈旧味道。陈雪凝走在狭窄的弄堂里，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两旁是低矮的石库门房子，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岁月的侵蚀。这里的时间似乎比浦东慢了半拍，远离了陆家嘴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阳光和资本机器的轰鸣。她穿着简单的米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裤，颈后的丝巾换成了薄薄的棉质方巾，松松系着，遮住那几道几乎淡不可见的粉色疤痕。掌心那个锚印的轮廓，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热，如同一个沉睡的指南针。
她来这里己经一周了。辞掉了深交所的红马甲，拒绝了陆明远新公司“明远科技”的邀请函。浦东基坑边那场契约风暴，格式塔芯片的冰冷触感，舅舅沈秋白最后的湮灭……都像一场遥远而沉重的噩梦。她需要更“实”的东西，需要触摸到这座城市未被资本洪流完全冲刷掉的、带着汗水和机油味道的根基。杨树浦的老厂区，那些在时代夹缝中喘息挣扎的纺织厂、机械厂，成了她新的锚点。
“阿妹，又来啦？”弄堂口小杂货店的阿婆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笑眯眯地招呼她。陈雪凝这几天常在附近转悠，帮社区整理些旧档案，给工人夜校代代课，混了个脸熟。
“嗯，阿婆，今天去国棉十七厂那边看看。”陈雪凝笑着回应，递过去两个刚买的茶叶蛋。
“哦哟，当心点，那边最近不太平。”阿婆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带着点讳莫如深，“厂子里好多人身上发‘东西’，怪吓人的嘞。”
“发东西？”陈雪凝心头莫名一跳，掌心那点微热似乎清晰了些。
“是呀，说是……长金子！”阿婆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和一丝荒诞，“身上烫得吓人，皮子底下像有金粉要渗出来……作孽哦，说是厂子里机器老化了，污染……”她摇着头，不再多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金子？污染？陈雪凝眉头微蹙。她告别阿婆，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朝着国棉十七厂的方向走去。掌心那点温热感，如同细小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
国棉十七厂巨大的铸铁大门敞开着，门楣上褪色的红五星蒙着厚厚的灰。厂区内空旷而破败，大部分车间早己停产，只剩下零星几个区域还有机器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棉絮、陈年机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焦糊味。
陈雪凝循着那丝异样的焦糊味，走到厂区深处一个废弃的浴室附近。浴室是红砖砌的苏式风格，窗户玻璃大多破碎，黑洞洞的。本不该有人的地方，此刻却隐隐传出压抑的呻吟和混乱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也压不住的……金属灼烧的气息。
她放轻脚步，靠近一扇破窗。浴室内部空间很大，墙壁斑驳，长满了深绿色的霉斑。一排排锈迹斑斑、布满水垢的淋浴喷头下，几个只穿着背心短裤的工人正慌乱地互相冲洗着。
景象诡异而骇人。
其中一个身材壮实、后背宽阔的工人，正被两个同伴用冰冷的水管对着后背猛冲。水流冲击下，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诡异金红色光泽的……**粉末**！
那粉末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有生命般，随着水流在皮肤表面滚动、聚集，有些甚至沿着水流流下，滴落在积着污水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冒出细小的白烟，留下星星点点焦黑的痕迹！空气里那股金属灼烧的焦糊味，正是来源于此！
“嘶……老张！忍着点！水再开大点！”一个同伴焦急地喊着，声音带着恐惧。
被叫做老张的工人紧咬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水流滚落，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后背上，靠近肩胛骨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金色，皮下的血管不再是青蓝色，而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透出滚烫的金色脉络！那些闪烁的金红色粉末，正是从这些“黄金血管”的边缘不断渗出的！
“妈的！烫死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另一个工人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发颤，“环保署那帮人说是重金属污染？放屁！哪个重金属能他妈在皮子里长金子？！”
“别说了！快冲！冲掉一点是一点！”水管的水流开到最大，冰冷的水砸在老张滚烫的皮肤上，蒸腾起大片的白色雾气，暂时压制了那些滚烫金屑的渗出。老张后背那暗金色的区域和滚烫的金色血管，在冷水的刺激下，颜色似乎黯淡了一丝丝，但依旧狰狞可怖。
陈雪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掌心那个沉寂的锚印，此刻如同被投入烙铁的火炭，骤然变得灼热滚烫！那热度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预警和……**共鸣**！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张后背那片暗金色的皮肤下，正涌动着一种极其狂暴、混乱、却又带着某种冰冷规则感的能量！那感觉……像极了格式塔芯片最后疯狂反扑时的波动，却又混杂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熔炉般炽热的“金属”特质！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掌心锚印的灼热感，似乎正在试图压制、或者说，**中和**那种狂暴的能量！
这不是简单的重金属污染！绝对不是！
“谁在外面？！”浴室里一个工人警觉地发现了窗外的身影。
陈雪凝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迅速换上担忧和急切的表情：“我！社区新来的！听说有人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浴室里的工人警惕地打量着她，看到是个年轻姑娘，神情稍微缓和。那个拿着水管的工人喘着粗气说：“老张……老张他后背发烫，还冒金粉子！邪门得很！”
陈雪凝快步走进去，强忍着空气中那股金属灼烧的焦糊味和掌心更剧烈的灼热感，凑近老张。近距离观察，那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暗金色的皮肤区域触手滚烫，皮下那金色的血管如同烧红的铁丝网，微微搏动着。渗出的金红色粉末带着惊人的热量。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就……就今天上午！”老张声音嘶哑，带着痛苦和恐惧，“在翻砂车间清理一批老模具……都是些解放前的老黄铜件，锈得厉害……回来冲澡就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一摸，就……就这样了！”
翻砂车间？老黄铜件？锈蚀？
陈雪凝心头警铃大作！她立刻联想到浦东基坑下那沉睡的、刻着“J.P.Man Liquidated”的青铜指骨！联想到那座契约碑的青铜本质！黄铜……铜锈……这绝非巧合！
“别用冷水硬冲了！”她果断道，掌心那灼热的锚印似乎给了她某种首觉指引，“这样只能暂时压制，可能会让‘它’在皮下积聚得更厉害！得用……油脂！干净的植物油！大量地涂抹降温隔离！快！”
工人们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原理，但看她语气笃定，加上老张确实痛苦不堪，立刻有人跑出去找油。
就在这时！
“让开！都让开！环保署取样检测！”一个略显倨傲的声音从浴室门口传来。
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人提着银色的金属箱子走了进来，胸口挂着“沪市环境监测中心”的牌子。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皱着眉，厌恶地扫了一眼浴室肮脏的环境和痛苦的老张，目光最终落在老张后背那暗金色的皮肤和滚烫的金色血管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无关人员请离开！”他冷冰冰地对陈雪凝和工人们说，然后指挥手下，“目标部位取样，空气粉尘取样，水样采集！动作快！注意防护等级！”
一个检测员拿着特制的棉签和采样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滚烫的金屑，试图擦拭老张后背暗金色区域的边缘。
就在棉签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嗤啦！
一股细小的、金红色的电弧，毫无征兆地从老张暗金色的皮肤上迸射而出，精准地打在棉签的金属杆上！
“啊！”检测员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手中的棉签和采样瓶脱手飞出！金属杆接触点一片焦黑！
“小心！有异常放电！”金丝眼镜男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目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警惕。他迅速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个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操作着。
屏幕上，老张后背那片暗金色区域的轮廓被热成像清晰地勾勒出来，旁边瀑布般刷新着复杂的污染元素分析数据和生物电异常波动图谱。数据流快得眼花缭乱，最终在屏幕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窗口里，一组异常的数据被特别标红放大：
**污染源频谱：异常高频共振**
**金属元素：Au（金）占比99.998%（纯度异常）**
**伴生能量：类生物电脉冲（强度：危险级）**
**空间坐标关联：……锁定中……**
**关联点A：杨树浦路，国棉十七厂，翻砂车间（坐标：XXX,XXX）**
**关联点B：……浦东新区……基坑（坐标：XXX,XXX）……信号干扰强……**
浦东基坑！关联点B！
金丝眼镜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穿透浴室昏暗的光线和蒸腾的水汽，死死地钉在了站在角落、脸色同样凝重的陈雪凝脸上！那眼神，充满了审视、探究和一种……**洞悉了什么**的冰冷锐利！
陈雪凝的心脏猛地一沉！掌心那灼热的锚印如同被冰水浇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刺痛感！她瞬间明白，眼前这个环保署的人，绝不只是来检测污染那么简单！
他能看到关联！他看到浦东基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