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夏利出租车在九十年代深圳的街道上穿行。阳光猛烈，透过车窗灼烤着皮肤。车窗外，是这座城市野蛮生长的蓬勃景象：脚手架林立的工地，挂着“时间就是金钱”横幅的工厂，骑着二八大杠匆匆而过的行人。一切都带着原始而粗粝的活力。
但这活力被隔绝在车窗之外。
车内后座，陈雪凝蜷缩在角落，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偶。她空洞的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飞逝的街景上，车窗玻璃映出她苍白失神的侧脸。唯一证明她还活着的，是她那只紧攥着古铜色怀表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表壳里。怀表盖子敞开着，那张泛黄的旗袍女子照片，在颠簸中微微晃动，照片上温婉的笑容与陈雪凝此刻的茫然形成刺眼的对比。
陆明远坐在副驾驶，身体紧绷如弓弦。视网膜上，【人生优化系统V1.3】的界面如同一个冰冷的幽灵悬浮着。中央，那个代表核心锚点的光点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黯淡，逸散的光尘如同生命流逝的沙粒。
**【当前锚点稳定度：13%（持续下降中）】**
**【警告：锚点崩溃将导致宿主存在性湮灭！】**
每一次瞥见这个数字，陆明远都能感觉到无形的绞索在脖子上收紧一分。湮灭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着他。他必须抓住“君安证券”这根唯一的稻草！
“师傅，麻烦快点，君安证券营业部。”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知道啦知道啦，前面就到啦！”司机操着浓重的口音，熟练地按着喇叭，在车流中左冲右突。
车子一个急转弯，驶入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前方，一栋颇具现代感的五层建筑出现在视野里。巨大的蓝色招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君安证券”。楼下，人潮比深交所更加汹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溃堤的洪水，挤满了人行道，蔓延到马路上，堵塞了交通。绝望的呼喊、愤怒的咒骂、甚至夹杂着女人的哭嚎，汇聚成一片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车窗。
“搞咩啊！这么多人！”司机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距离人群边缘几米处停下，“进不去啦！前面塞死啦！”
陆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推开车门，喧嚣和热浪瞬间扑面而来。他绕到后座，拉开车门，尽量放柔声音：“雪凝，到了，我们下车。”他伸出手，想去扶她。
陈雪凝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兔子般避开了他的手。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扫过车外黑压压的人群和“君安证券”的招牌，眼神里只有更深的恐惧和抗拒。她死死抓住车门内侧的把手，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不……不去……不去那里……”破碎的低语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带着孩童般的执拗和恐惧。
陆明远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强行带她穿过这疯狂的人群？无异于将她推向更深的崩溃深渊！
就在这时，人群的喧嚣中突然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靠近营业部大门的地方，几个情绪失控的股民正疯狂地推搡着维持秩序的保安，试图冲破玻璃门。玻璃门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保安的喝斥声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
混乱中，一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半截砖头，呼啸着穿过人群的缝隙，带着巨大的力量，“砰”的一声，狠狠砸在营业部一楼巨大的玻璃橱窗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爆炸！坚固的钢化玻璃瞬间爆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中心被砸出一个狰狞的大洞！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内飞溅！
“啊——！”周围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玻璃爆裂的巨响传入耳中的瞬间——
蜷缩在车内的陈雪凝，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
“呃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是恐惧的退缩，而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源自神经末梢的剧烈痉挛！她的头狠狠撞在车顶棚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她仿佛毫无知觉。
她的双眼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不再是空洞，而是瞬间被无数疯狂闪烁、扭曲、破碎的影像碎片彻底淹没！
碎片一：不是玻璃，是某种巨大、光滑、布满精密刻度的透明容器壁在眼前轰然炸裂！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淡绿色培养液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喷出！无数细小的气泡和扭曲的阴影在浑浊的液体中翻滚、坠落！一个模糊的、如同未发育完全胚胎般的物体随着液体一起冲了出来！
碎片二：冰冷的金属碎片如同子弹般高速掠过！尖锐的破空声！视野剧烈晃动，天旋地转！耳边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警报蜂鸣！不是人声，是纯粹刺耳的电子音！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抛飞，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剧痛传遍西肢百骸！
碎片三：黑暗！绝对的黑暗！但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血？）正从额角流下，滑过脸颊，带来粘腻的触感。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玻璃（或晶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从地上提了起来！冰冷的枪口，带着硝烟味，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一个模糊的、被电子变声器扭曲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清除……备份……坐标……”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接触不良的电台。
这些碎片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带着极度真实、极度痛苦的感官冲击！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硝烟味、培养液刺鼻的气味）都无比清晰！它们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陈雪凝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堤坝！
“不——！不要——！爸爸——！妈妈——！”她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超越恐惧的绝望和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她不再是那个失忆的空壳，而是瞬间被拉回了某个真实存在的、恐怖至极的炼狱现场！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指甲在车内的塑料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那只紧攥的怀表也被甩脱，掉落在车厢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陆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扑进后座，用尽力气死死抱住疯狂挣扎、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陈雪凝。“雪凝！看着我！是我！陆明远！没事了！没事了！” 他大声喊着，试图用声音将她从恐怖的幻境中拉回。
但陈雪凝的力量大得惊人，她剧烈地扭动着，眼神涣散，瞳孔里只有无尽的恐怖碎片在翻涌。“芯片……芯片在动！它在烧！好痛！脊柱……脊柱好痛！”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一只手拼命地抓向自己的后颈，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灼烧她的神经！
视网膜上，系统界面疯狂闪烁起刺目的红光！中央那个代表陈雪凝的光点亮度急剧下降，边缘崩解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大片大片的光尘逸散！
**【当前锚点稳定度：10%！】**
**【警告：锚点即将崩溃！宿主存在性湮灭风险激增！】**
10%！临界点！
陆明远的心如坠冰窟！他死死抱住陈雪凝，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喉咙里发出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怀表掉在脚下，表盖内的旗袍女子照片朝上，温婉的笑容在车厢的阴影中显得格外诡异。君安证券营业部门口的混乱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完了吗？锚点崩溃，湮灭……就在眼前？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
“滋……滋……”
一阵极其微弱、仿佛信号不良的电流杂音，毫无征兆地在陈雪凝剧烈的呜咽声中响起。
不是来自外界，也不是来自系统。
这声音……似乎是从陈雪凝紧捂着后颈的手指缝间……泄漏出来的？
陆明远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紧接着，陈雪凝疯狂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哭喊，都在瞬间凝固！她那双被恐怖碎片填满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如同被强行聚焦！
一个声音，从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了出来。
不再是恐惧的嘶喊，不再是孩童般的无助呓语。
那是一个极其低沉、极其冰冷、如同金属摩擦般毫无感情的男声。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某种非人的特质。
**“坐标：君安证券营业部，VIP终端室B。”**
**“指令：终止混乱。清除干扰源。”**
**“执行者：陈雪凝。”**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车厢地板上，带着金属的回响。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雪凝眼中的所有恐怖碎片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如同万年寒冰瞬间封冻了沸腾的岩浆。她停止了所有挣扎，身体依旧僵硬，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痛苦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机器般的漠然。
她缓缓地、极其机械地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刺向陆明远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属于“陈雪凝”的温度和熟悉感。
陆明远如遭雷击，抱着她的手瞬间变得冰冷僵硬。这个声音……这个指令……这个眼神……
这不是陈雪凝！
他猛地低头，看向掉落在车厢地板上的那只古铜色怀表。敞开的表盖内，旗袍女子温婉的笑容依旧。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沈秋白！那个典当行老板！那个看到怀表照片时流露出复杂痛楚的沈秋白！
几乎是本能，陆明远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扫向君安证券营业部大楼的高层！
在五楼，一扇巨大的、单向可视的落地玻璃窗后。窗帘似乎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模糊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窗后。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但陆明远无比确定。
是沈秋白。
他就站在那里，如同一个俯瞰棋局的棋手，静静地注视着下方街道上这辆黄色出租车里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