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镇北侯府的车马刚驶出朱雀门,柳如芸便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望去,禁军统领陈林率着二十骑踏雪而来,银枪上的红缨在风雪里晃成团血雾,正正挡在马车前头。
“镇北侯嫡女柳如芸、庶女柳如烟听令——”陈林翻身下马,手中明黄圣旨被风雪扯得猎猎作响,“陛下口谕:北疆战事吃紧,镇北侯府女眷不得轻动,唯庶女柳如烟可携物资北上,嫡女柳如芸暂留长安,听候差遣。”
柳如烟攥着车帘的手猛地收紧,指尖的银戒硌进掌心。她转头望向嫡姐,见柳如芸的月白披风被风吹得鼓胀,发间的月光石簪却在雪地里闪着冷光——那是西皇子送的,说“见簪如见人”。
“陈统领,我兄长在北疆浴血,我等携军医物资支援,何谈‘轻动’?”柳如芸翻身下马,靴跟碾过冰面发出脆响,“若陛下担心侯府女眷涉险,我自可签下生死状,断不会给朝廷添乱。”
陈林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指尖无意识着圣旨边缘:“柳姑娘莫为难卑职,陛下旨意里特意提及...西皇子府近日与侯府往来频繁,陛下担心朝野议论,恐生变数。”
雪粒子打进领口,柳如烟忽然想起昨夜西皇子偷偷塞给她们的暖手炉——嵌着雪梅纹的铜炉,炉底刻着“平安”二字。她忽然掀开车帘,踏雪走到嫡姐身侧,指尖悄悄攥住对方的手:“阿姐,既然陛下只准我去...就让我替你看兄长和嫂嫂,替你把木樨花苗种在军营外。”
柳如芸转头望来,见她发间别着支旧木樨花簪——是她们母亲留下的,簪头的珐琅彩己掉了大半。风雪掀起她的碎发,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凌乱的线,却让她想起十年前,这个庶妹蹲在侯府角门替她捡风筝,指尖冻得通红却不肯松手。
“不行,你从未出过远门,北疆的风雪...”柳如芸喉间发紧,忽然听见身后马车里传来军医的咳嗽声——是她特意请的、治冻伤的老大夫,药箱里还装着武明玥要的江南草药。雪粒子落在她睫毛上,她忽然想起西皇子临走前说的“等我从兵部回来,送你去北疆”。
“柳姑娘,陛下还说...”陈林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柳如烟腰间的玉镯,“镇北侯庶女柳如烟,与太子殿下别苑小厮有过牵扯,此番北上需得...清白从行,不得有误。”
空气忽然凝固。柳如烟只觉耳边嗡鸣,指尖的银戒几乎要嵌进肉里——那些在别苑的日夜,木樨花下的低语,醉酒后落在唇上的吻,此刻都化作利刃,在雪地里剜出她最不堪的秘密。她忽然听见嫡姐倒吸冷气的声音,抬头望去,柳如芸的眼底翻涌着震惊与心疼,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忽然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陈统领,我妹妹的清誉由镇北侯府担保。”柳如芸的声音发颤,却依旧挺首脊背,“若陛下担心侯府生变,我愿留京为质,只求让如烟带物资北上——兄长在北疆等着药,嫂嫂的冻伤等不得。”
陈林望着她眼中的决绝,忽然想起镇北侯当年单骑闯敌营的模样。他忽然抱拳行礼,声音轻了些:“柳姑娘可知,陛下此举...也是为了护着您。近日朝堂流言频起,说镇北侯府与西皇子府过从甚密,您若此刻离京,怕是...”
“够了。”柳如烟忽然开口,指尖松开嫡姐的衣袖,“阿姐,让我去吧。你留在长安,替我看着西皇子,替我守着侯府——”她忽然摸出怀里的木樨花干,塞进柳如芸掌心,“等开春,我让人把北疆的雪梅寄回来,咱们一起种在母亲的坟前。”
柳如芸望着她掌心的干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要护好妹妹”。雪粒子落在干花上,她忽然轻笑一声,替柳如烟拢了拢披风:“记住,到了北疆先找嫂嫂,别硬扛着。若是兄长敢凶你,就拿母亲的簪子戳他——他最怕这个。”
马车调转方向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柳如烟望着嫡姐的身影在风雪里渐小,忽然摸出袖中西皇子送的银哨——吹一声能唤来追风马的哨子,此刻在掌心冻得发冰。她忽然想起别苑里太子说的“如烟别怕,本宫在”,却在指尖触到银哨的刻字时,忽然轻笑——原来这世上能护她的,从来不是男人的温柔,而是嫡姐递来的暖手炉,是兄长磨了三天的银簪,是自己藏在袖口的、不肯低头的倔强。
禁军护送的车马队驶入雁门关时,北风忽然变作刀割。柳如烟掀开窗帘,见远处的雪山在云后若隐若现,像极了太子别苑的假山,却比那假山高千倍,冷万倍。指尖触到腰间的玉镯——嫡姐临别说“戴着,像我在你身边”,忽然想起临行前柳如芸塞给她的锦囊,里面装着颗蜜饯,字条上写“苦了就吃,别掉眼泪”。
而在长安的镇北侯府,柳如芸望着空荡荡的马车,忽然摸出西皇子留下的玉佩。雪梅与木樨的纹路刻得极深,像两道交缠的疤,刻进她的掌心。她忽然想起西皇子今早派人送来的信:“阿芸莫急,我己在兵部替侯府周旋,北疆路远,替我照顾好自己。”指尖忽然攥紧玉佩,转身往西皇子府方向走——哪怕面对满朝流言,哪怕触怒天威,她也要问个清楚,这道拦住她们的圣旨,究竟是帝王的权衡,还是...太子的私心。
北疆的风雪掠过烽火台,柳如烟的马车碾过最后一道关隘。她望着车辕上颠簸的木樨花旗——嫡姐连夜绣的,说“看见花,就知道是家里人来了”。指尖触到发间的旧簪,忽然觉得这场被拦下的旅程,或许从来不是劫,而是命运给她的、走出阴影的机会——就像这木樨花,哪怕被风雪吹落,也要落在北疆的土地上,把香气,留给等她的人。
而在太子府,太子望着窗外的飞雪,指尖无意识着案头的木樨花干——柳如烟落在他袖口的那朵,此刻己冻成深黄。他忽然想起陈林回禀时说“柳如烟携药北上,嫡女柳如芸留京”,忽然轻笑一声,将花干塞进袖中——原来最锋利的棋,从来不是嫡出的光,而是庶女的刺,藏在温柔里,却能在关键时刻,扎进他最柔软的地方。
雪越下越大,镇北侯府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极了柳如烟马车里的烛火。两个姑娘,一个在风雪里奔赴远方,一个在城阙间握紧拳头,却都在这腊月的严寒里,明白了同一个道理:命运或许会拦下她们的路,却拦不住她们心里的火——那是属于镇北侯府女儿的火,能融雪,能焚霜,能在最暗的夜里,照亮自己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