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晨雾还未散,柳如芸在绣床上猛地惊醒,指尖还攥着半枚未绣完的平安符。银红蜀锦帕子上,针脚歪歪扭扭地勾着“长安”二字——这是她及笄那年,第一次学绣给兄长的生辰礼。
“姑娘醒了?今日要随侯爷去将军府赴宴,老夫人吩咐早些梳妆。”丫鬟绿枝捧着铜盆进门,水汽混着晨露的清苦味扑面而来。柳如芸望着镜中十六岁的自己,额间还点着未褪的花钿,袖口绣着的并蒂莲歪歪斜斜——分明是前世刚学女红时的拙作。
前世此刻,她正躲在将军府的垂花门后,偷瞧着那位新来的西皇子。那时他穿着月白骑装,腰间坠着块羊脂玉佩,仰头饮尽一盏酒时,喉结在晨光里轻轻滚动。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宿命的劫——从侯府嫡女到西皇子妃,从满心欢喜到血染衣襟,最终在忠义侯的暗箭下,看着他抱着小念棠的尸首倒在血泊中。
“绿枝,今日赴宴...可是将军府的秋猎宴?”她捏着帕子的手发颤,忽然想起前世在这场宴会上,自己因贪看西皇子骑马,不慎踩空了石阶,是他伸手搀住,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跳如鼓。
“姑娘记性真好,将军府年年秋日办宴,少不了骑马射箭的热闹。”绿枝替她插上一支檀木步摇,镜中少女的耳尖渐渐泛红。柳如芸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木樨花,忽然站起身:“备马,我去前院找大哥。”
镇北侯府的演武场传来马蹄声,柳云舟正带着亲卫演练枪法。银枪划破晨雾时,他瞥见妹妹攥着裙摆跑来,发间还沾着几片落花:“又偷溜去花园了?今日随我赴宴,不许像去年似的,躲在假山后看别人骑马。”
“大哥,我今日...想自己骑马去。”柳如芸仰头望着兄长,前世她总爱跟在他身后学武,却在嫁入皇家后,渐渐忘了握剑的滋味。此刻指尖触到腰间的玉坠——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护身符,前世碎在她坠崖的那日。
柳云舟挑眉,随手牵来一匹温顺的枣红马:“也好,莫给镇北侯府丢脸。”他替她紧了紧马肚带,忽然瞥见她帕子上的“长安”二字,眸色微暖:“等你绣完这帕子,大哥带你去长安看花灯。”
将军府的鎏金大门在正午时分敞开,柳如芸跟着兄长下马,袖中藏着前世西皇子送她的那枚梅花纹银镯——此刻他还未将它赏给她,还在宴席上与诸位皇子笑谈用兵之道。穿过抄手游廊时,前方突然传来喧闹,她抬眼望去,正见月白身影翻身下马,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那是西皇子殿下,刚从北疆回来,听说骑射了得。”绿枝低声道。柳如芸攥紧帕子,前世他正是在这场宴会上,被忠义侯的人灌了酒,醉卧在荷花池边。后来她替他寻了解酒药,却不想那药里掺了迷情散,成了两人羁绊的开端。
“大哥,我去花园走走。”她错开人群,循着记忆往荷花池方向走。绕过太湖石时,忽闻身后传来轻笑:“小娘子这般着急,可是要寻什么?”
回头望去,西皇子斜倚在朱漆廊柱旁,指尖转着枚酒盏,墨发被风掀起几缕,落在棱角分明的额前。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与他对视,那双曾在临终前满是血泪的眼,此刻正盛着碎金般的阳光,映得她心跳失了节拍。
“殿、殿下安好。”她福了福身,指尖无意识绞着帕角。前世此时,她会红着脸跑开,却在拐角处不慎踩滑——可今日,她稳稳站在原地,望着他腰间那枚眼熟的玉佩:“殿下的玉佩...可是北疆的匠人所制?”
西皇子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小娘子竟懂这些?”他抬手解下玉佩,月光般的玉色衬得指尖修长,“此玉产自离国雪山,原是位故人所赠。”
柳如芸望着那枚玉佩,忽然想起前世他死后,自己在他贴身衣袋里摸到的碎玉——原来早在初见时,他便带着这枚与离国相关的玉佩。风掀起满池荷叶,她忽然福了福身:“殿下少饮些酒,今日的桂花酿...掺了梅子汁,喝多了伤胃。”
说罢不等他回应,转身便走,发间木樨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脚边。西皇子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指尖着玉佩,忽然低笑一声——这侯府嫡女,倒比传闻中有趣得多。
暮色降临时,柳如芸坐在马车里,望着掌心那枚不知何时被塞进来的梅花银镯,耳尖渐渐发烫。车窗外传来马蹄声,是西皇子带着亲卫打马而过,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风声传来:“镇北侯家的姑娘,明日可敢来校场学骑马?”
她掀起车帘,正见他勒马回望,月白骑装被夕阳染成金红,身后是漫天飞卷的木樨花。前世此刻,她会害羞地放下车帘,却在深夜里捧着银镯辗转难眠;而今生,她望着他眼中明灭的笑意,忽然轻轻点头:“明日卯时三刻,殿下莫要迟到。”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柳如芸望着腕间银镯,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刻,他将她护在身下时说的话:“阿芸,若有来生...我定要先带你去看长安的花灯。”
晨雾散尽,木樨花落在她发间,像极了记忆里他替她别花时的温柔。这一世的初见,终究与前世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假山后偷看的小女儿,而他,也还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将从这朵飘落的木樨花开始,改写所有的遗憾与血泪。
车轮碾过落叶,惊起几只寒鸦。柳如芸望着渐暗的天色,指尖轻轻抚过银镯上的梅花纹路——这一次,她要握住自己的命运,护好兄长,守住所爱,不让那血色的结局,再重演分毫。
将军府后巷的槐树下,柳如烟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望着拐角处走来的玄色身影,指尖掐进掌心。那是太子苏逸明,腰间玉珏随步伐轻晃,袖口绣着的蟒纹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如烟,可是等久了?”太子抬手替她拂开额前碎发,指腹擦过她泛红的耳尖,“今日宴会上见你总躲着我,可是恼我前些日子没去侯府?”
柳如烟低头盯着地上的树影,帕子上的并蒂莲被攥得发皱。她作为侯府庶女,自幼便懂得察言观色——嫡姐柳如芸有兄长护着、有母亲疼着,而她的生母早逝,全靠在老夫人跟前卖乖才得了些体面。太子的青睐是她为数不多的“筹码”,即便知道他身份尊贵,不该轻易沾染,却仍忍不住心生期待。
“殿下说笑了,如烟哪敢恼您。”她仰起脸,笑得温顺,指尖却悄悄绞紧帕角,“只是今日见姐姐与西皇子相谈甚欢,如烟怕自己不懂规矩,惹殿下笑话。”
太子挑眉,眼中闪过满意。这庶女果然比嫡女更懂进退:“你姐姐虽是嫡女,却总爱抛头露面。女子嘛,终究该像你这般温婉才好。”他伸手揽住她的腰,玉珏蹭过她的绣裙,“镇北侯府如今在北疆势大,可这京城的风向...还得看本宫的。”
柳如烟身子一僵,却不敢推开他。夜色里,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嫡姐在演武场骑马的样子——那般肆意洒脱,连西皇子都勒马回望。而她却只能躲在这后巷里,用自己的怯懦和讨好,换取一点微末的安稳。
“殿下谬赞了,如烟不过是个寻常女儿家。”她低头望着太子腰间的玉珏,忽然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是侯府的巡夜小厮举着灯笼经过,“时候不早了,老夫人该派人寻我了...”
太子轻笑,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明日让你兄长送你进宫,本宫带你去御花园看牡丹。”他转身时,玄色衣摆扫过她的脚踝,留下一缕龙涎香,“记住,莫要学你姐姐逞强,这天下终究是男子的天下。”
柳如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帕子。帕角沾了泥点,绣线有些松了——这是她花了三天绣的,本想送给太子,此刻却觉得掌心发烫。夜风掀起她的披帛,远处侯府的灯笼亮起,暖黄的光映得她眼眶发酸。
“姑娘,该回府了。”丫鬟小翠躲在拐角处,见太子走远才敢出来,“嫡姑娘在二门等您呢,莫要让她久等。”
柳如烟攥紧帕子,跟着小翠往府里走。路过演武场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兄长的声音:“阿芸今日骑马倒是长进了,明日带你去校场练箭。”嫡姐的笑声混着马蹄声传来,像一串清脆的银铃,惊飞了树上的栖鸟。
她忽然停住脚步,望着演武场墙头露出的半片衣角——嫡姐的银红裙裾在夜色里晃了晃,像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原来有些人生来便站在光里,而她却只能在阴影里,用尽全力去够那一丝微弱的暖。
“姑娘?”小翠轻声唤她。柳如烟收回目光,指尖摸了摸鬓间的绢花——那是嫡姐去年送她的,说“如烟戴粉色最好看”。可她知道,嫡姐永远不会懂,她要的从来不是一朵花、一句笑,而是能在这侯府、在这京城,堂堂正正地活着。
侯府二门处,柳如芸倚着朱漆柱子等她,腕间银镯在月光下泛着光:“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路上耽搁了?”她伸手替妹妹拂开被风吹乱的刘海,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后巷风大,以后少去那边逛,仔细着了凉。”
柳如烟望着嫡姐眼中的关切,忽然想起嫡姐常说“咱们姐妹要互相照应”。可她是庶女,嫡姐是嫡女,中间隔着的何止是一个“庶”字。“姐姐放心,我就是去看了看巷口的木樨花。”她扯出帕子,替嫡姐拂去肩上的落花,“时候不早了,姐姐快去歇息吧。”
目送嫡姐离开后,柳如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掐出来的红印,像极了帕子上那朵残败的并蒂莲。夜风裹着木樨香吹来,她忽然想起太子说的“莫要学你姐姐逞强”,却又忍不住想起嫡姐骑马时扬起的下颌——原来逞强的人,连风都偏爱。
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一场不会醒的梦。柳如烟捏着帕子往闺房走,路过母亲的佛堂时,听见里面传来诵经声。她忽然停住脚步,望着门上的铜环——生母这辈子都在吃斋念佛,求侯府的安稳,求她的前程。而她呢?或许从出生起,便注定要在这深宅里,用一场又一场的“温顺”,去换一个未知的将来。
这一晚的初遇与幽会,在侯府的夜色里渐渐平息。柳如芸坐在窗前,望着案头那枚梅花银镯,忽然想起前世妹妹临终前说的话:“姐姐,我后悔了...不该信他的。”此刻月光落在镯面上,她忽然握紧了拳头——这一世,她不会再让妹妹重蹈覆辙,哪怕要与整个京城为敌,也要让这朵本该肆意绽放的花,远离所有的算计与伤害。
更夫敲过二更,侯府的灯火次第熄灭。柳如烟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流苏轻轻晃动,指尖无意识划过帕子上的并蒂莲。她不知道,在嫡姐看似寻常的关切里,藏着怎样的重生秘密;也不知道,这场与太子的幽会,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她只知道,作为侯府庶女,她的路从来没得选——但至少此刻,她还能攥紧手中的帕子,在这暗夜里,悄悄种下一个关于“安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