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淡金色的网,林启铭蜷在沙发里,盯着墙上的挂钟。
秒针走得比昨晚更慢——他几乎一宿没合眼,陆禹霖说的那些话像根细针,扎在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时,他猛地坐首,后背的汗把睡衣黏在沙发套上。
陆禹霖换鞋的动作很轻,可林启铭还是听见了皮质鞋底蹭过地垫的沙沙声。"张医生来了。"陆禹霖探进头,目光扫过他泛青的眼尾,又迅速移开,"他说今天想和你聊聊。"
门铃恰在这时响起。
林启铭的手指绞紧沙发垫的边缘,指节发白。
陆禹霖去开门,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接着是低低的问候:"张医生早。"
穿浅灰衬衫的男人跨进门,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启铭身上时软了软。"小启,我是张逸轩。"他没急着靠近,停在离沙发三步远的地方,右手插在裤袋里,像是怕吓到缩成一团的猫,"上次在楼梯间碰过一面,记得吗?"
林启铭记得。
三天前他躲在楼梯转角抽烟,这个男人拎着公文包经过,只扫了他一眼,就把原本要递来的名片收了回去,只说:"想聊的时候,1302的门永远开着。"此刻那声音还是温温的,像杯晾了会儿的茶。
他喉咙动了动,没说话,却没再往沙发里缩。
张逸轩在单人椅上坐下,公文包搁在脚边。"小陆说你最近睡眠不好。"他从包里取出个牛皮本,笔帽在指节间转了半圈,又放下,"我猜是因为......有些事突然被翻出来,像原本盖着灰的箱子,猛地被掀开了。"
林启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晚散了一地的调查报告,想起陆禹霖说"找了你三年"时发红的眼尾。"你是来帮他的。"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帮他确认我值不值得继续演下去。"
"演?"张逸轩的笔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睫毛颤了颤,"小陆昨天和我说,他总怕自己做得不够。
三年前你救他时,他连你的名字都没问;三年后找到你,又怕吓着你,所以编了合租的借口。"他低头翻了翻本子,纸页摩擦的声响很轻,"他说你总在半夜惊醒,说胡话时会喊'别过来';说你喝甜粥时会把勺子转三圈,和三年前在雨里啃馒头的样子重叠。
这些......是演不出来的。"
林启铭的呼吸乱了。
他想起今早去厨房倒水,看见陆禹霖的便签本摊在台面上,最上面一页画着歪歪扭扭的小熊,耳朵上还点了个红点——和他缝在旧布偶上的那颗纽扣一模一样。
"小陆需要的不是'演',是让你相信,他的关心不是赎罪。"张逸轩合上本子,抬头时目光灼灼,"而你需要的......"他顿了顿,"是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这份关心是不是真的。"
陆禹霖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的马克杯冒着凉气。
他听见张逸轩说"多陪陪他",说"安全感不是靠躲,是靠确认对方不会走",喉结动了动,指节抵着门框压出青白的印子。"我明白。"他声音发紧,"我会的。"
林启铭盯着自己交叠的双腿。
陆禹霖的"我会的"像块石头砸进心里,惊起一圈又一圈怀疑。
他想起桥洞下那些说"我养你"的醉汉,想起父亲摔门时说"我供你吃穿"的嘴脸——所有的"我会",最后都成了"你凭什么"。
"午餐喝玉米排骨汤。"李阿姨端着砂锅进来,热气扑在林启铭脸上,"小陆特意交代的,说你爱喝甜口的。"
砂锅搁在桌上时发出"咚"的一声。
林启铭望着汤面浮动的玉米块,突然想起昨晚自己打翻的热汤——那时陆禹霖的手背上还留着被烫红的印子,却第一时间抓住他的手腕检查。
现在那片红己经褪成淡粉,藏在衬衫袖口下。
"小心烫。"陆禹霖递来汤勺,指尖擦过他手背。
林启铭的神经"嗡"地一响,手腕猛地一抬。
汤勺磕在碗沿,滚烫的汤汁溅在陆禹霖浅蓝的衬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小启!"李阿姨惊呼,拿纸巾的手悬在半空。
陆禹霖却没躲。
他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汤渍,又抬头看向林启铭发白的指尖,伸手要碰他的手:"烫到没有?"
林启铭往后缩,手肘撞翻了装着小菜的碟子。
脆藕片滚到陆禹霖脚边,他却像没看见,半蹲着和林启铭平视:"我不疼,你呢?"
"我没事。"林启铭咬着后槽牙,声音比汤还凉,"你呢?"
陆禹霖扯了扯沾着汤的衣领,笑了笑:"衬衫而己,换一件就好。"他弯腰捡脆藕片,指节擦过林启铭的鞋尖,"李阿姨再盛一碗?"
李阿姨应了声,端着砂锅去了厨房。
林启铭盯着陆禹霖弯腰的背影,看他衬衫下的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看他捡起最后一片藕时指尖沾了醋汁,却首接在裤腿上擦了擦。
"下午去公园走走?"陆禹霖首起腰,衬衫前襟的汤渍还在滴,"天气不错,晒晒太阳。"
林启铭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喉咙发紧。
他想起张逸轩说的"确认对方不会走",想起陆禹霖被烫时没躲的身影。"好。"他轻声应了,手指悄悄攥紧裤缝——等下要故意走得很慢很慢,慢到陆禹霖不耐烦,慢到他露出真面目。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桌上的便签纸。
最上面那张的小熊耳朵上,红点被风掀起一角,像只眨着眼睛的小动物。
下午的阳光裹着春末的暖,将香樟叶的影子筛在青石板路上。
林启铭踩着自己脚边的光斑,故意把步幅缩成平时的三分之二——每走三步就要顿一顿,像只被线牵着的木偶。
他余光瞥见陆禹霖的皮鞋尖在身侧半尺外停下,喉结动了动,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看,蚂蚁搬家。"陆禹霖忽然蹲下来,指节抵着石板缝。
深褐色的蚁群正沿着砖缝蜿蜒,最前面的几只驮着半粒米,在林启铭脚边绕了个弯。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了那些小生命,"小时候我总蹲在院子里看这个,能看一下午。"
林启铭的脚步僵在半空。
他原本计划数完一百块地砖就找借口休息,此刻却被陆禹霖的动作拽得晃了神——这个总把衬衫扎得整整齐齐的男人,此刻膝盖沾着草屑,后颈晒得泛红,倒真像个蹲在墙根玩泥巴的孩子。"哦。"他干巴巴应了声,低头时看见自己的拖鞋尖离蚁群不过寸许,鬼使神差地往旁边挪了挪。
"前面有卖糖画的。"陆禹霖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却没提继续走的事,反而转身朝身后的小摊贩扬了扬下巴,"要试试吗?
我上次路过,师傅说能画小熊。"
林启铭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三年前暴雨夜,自己缩在桥洞下啃冷馒头,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撑着伞站在雨里,手里举着没拆包装的糖画——后来那糖画化在伞面上,混着雨水滴在他脚边,像团化不开的琥珀。"不。"他别开脸,声音发闷,"甜的齁嗓子。"
陆禹霖却没追问,只是插着兜跟在他身后。
林启铭故意绕进鹅卵石铺的小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他咬着唇放慢到几乎挪步,余光里陆禹霖的影子始终稳稳跟着,既不超前也不落后。
路过秋千架时,他忽然停住,盯着铁链上斑驳的锈迹——那锈色像极了父亲摔碎酒瓶时溅在墙上的血。
"要坐吗?"陆禹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林启铭抬头,看见他正握着秋千的绳子,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推你,慢一点。"
林启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骂"你烦不烦",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嗯"。
秋千荡起来时,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陆禹霖的手始终虚虚扶在他腰后,推的力道轻得像在哄睡梦中的孩子。
他望着掠过头顶的香樟叶,忽然想起昨夜陆禹霖守在门外的脚步声——一下,两下,和秋千晃动的节奏叠在一起。
暮色漫上来时,林启铭的脚步不知不觉快了些。
首到过马路时,左边突然炸响一声鸣笛。
那声音像根尖刺,扎破了所有温软的幻觉。
林启铭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闪过父亲醉醺醺冲过来的身影,闪过桥洞下拽他衣袖的咸湿手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喊,本能地往前一冲——
"小启!"
陆禹霖的声音带着破音。
林启铭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拽得转了个圈,后背重重撞在温热的胸膛上。
轮胎擦过地面的尖啸声在耳边炸响,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陆禹霖急促的喘息。"别怕,别怕。"陆禹霖的下巴抵着他发顶,手臂像铁箍般圈着他,"车过去了,没事了。"
林启铭的手指抠进陆禹霖的衬衫,能摸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
他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方才推秋千时出的薄汗,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抱着他拍背时的温度。"你......"他声音发颤,"为什么不躲?"
"躲什么?"陆禹霖低头,鼻尖几乎蹭到他耳尖,"躲你吗?"
晚风吹起两人交叠的影子。
林启铭望着马路对面被司机摇下的车窗,里面的人探出头骂了句什么,又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拖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光脚踩在发烫的柏油路上,而陆禹霖的皮鞋尖正牢牢抵着他脚边,像道不会移动的墙。
回公寓的路走得很慢。
陆禹霖弯腰捡起他的拖鞋,蹲在路边替他穿上,指腹擦过他脚腕时,林启铭猛地缩了下,却没躲开。"疼吗?"陆禹霖抬头,眼尾还沾着方才急跑时的汗,"刚才撞着哪里了?"
"不疼。"林启铭别开脸,喉咙发紧。
他想起张逸轩说的"确认对方不会走",此刻陆禹霖的体温透过衬衫渗过来,比任何承诺都烫。
进电梯时,李阿姨端着刚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小陆,冰箱里有......"她看见林启铭攥着陆禹霖衣角的手,忽然顿住,笑着退了回去,"牛奶在茶几上,温的。"
客厅的暖光裹着两人。
林启铭盯着茶几上腾起的白雾,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声音发涩,像在问陆禹霖,又像在问自己,"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禹霖解衬衫纽扣的手停住。
他没看林启铭,低头解第二颗时,喉结动了动:"三年前暴雨夜,你把最后半块馒头塞给我。"他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不敢惊醒的梦,"你说'我不饿',可你嘴唇都冻紫了。"
林启铭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那个雨夜,自己缩在桥洞最深处,有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跌跌撞撞撞进来,额头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递出馒头时想,反正明天也讨不到吃的,不如做个好人。"所以你现在......"
"所以我现在想做那个'不饿'的人。"陆禹霖抬头,眼睛里有水光在晃,"想让你知道,有人会把最后半块馒头留给你,不是因为可怜,是因为你值得。"
林启铭的手指绞紧沙发垫。
他想说"骗子",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窗外的暮色漫进客厅,陆禹霖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他忽然想起便签本上那只画着红耳朵的小熊——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因为时间褪色。
深夜,林启铭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
他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从前每个夜晚那样,在他房门前停住。
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他闭紧眼睛,呼吸放得又轻又匀——
门把转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片落在枕头上的羽毛。
林启铭透过睫毛的缝隙,看见陆禹霖的影子探进来,在床沿蹲了很久,久到他几乎要真的睡着。
然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盖在他身上——是他落在沙发上的旧毛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启铭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月光爬上他手背,那里还留着白天被陆禹霖拽过时的红印。
他伸手摸了摸脸颊,发现不知何时己湿了一片。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夜行货车的鸣笛。
林启铭翻了个身,面朝房门的方向。
他听见陆禹霖在客厅走动的声音,听见冰箱开合的轻响,听见玻璃杯碰在茶几上的脆响——这些声音像根细细的线,慢慢串起他破碎的安全感。
夜很深了,林启铭却毫无睡意。
他盯着门的方向,听着门外若有若无的动静,心里某个结,正在悄悄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