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青辞别陆昭,转身返回了府学深处的藏书楼。
刚在自己常坐的案几旁落座,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
“长青,回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月白色锦袍,头戴逍遥巾,手持一柄湘妃竹骨扇的年轻公子,
正斜倚在一方书架旁,含笑看来。
来人名唤燕子轩,约莫二十西五岁的年纪,乃是南阳府同知的嫡子,
而且,燕家在南阳府根基颇深,人脉广博,
故而,在府学年轻一辈的士子中,隐隐有领袖之风。
李长青平日里,也多承其照拂。
“燕兄。”
李长青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态度恭谨中透着熟稔。
燕子轩轻摇折扇,踱步过来,
在他对面的蒲团上随意坐下,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长青,笑道,
“如何?方才出去,便是去见你提及的那位……”
“对明算一道,有几分天赋的乡下少年?”
“正是。”
李长青微微躬身,应道。
“可惜了,可惜了。”
燕子轩啧啧两声,折扇轻敲掌心,带着几分惋惜,
“昨日我在城楼之上,与白家小姐她们一同游玩,也曾瞥见此子。”
“白小姐见其样貌确有几分不凡,还随手赏了他一锭银子。”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可惜啊,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不想,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
“若只是个安分守己的花瓶,倒也罢了,偏偏还不知所谓。”
“妄想染指‘明算科’,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李长青闻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附和道,
“少年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燕子轩微微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盯着李长青,似笑非笑道,
“长青,我记得前几日与你闲聊时,曾提过,若真遇到这等有些小天赋,又急于求成的寒门子弟,当如何‘提携’。你可还记得?”
李长青心中暗道“来了”,面上却恭敬道,
“燕兄的指点,长青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哦?”
燕子轩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考较,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提携’这位‘志向远大’的陆贤弟的?”
李长青正色道,
“小弟见其心诚,便将府学藏书楼中,与明算科相关的典籍,以及……以及近几年的科考真题,一并借阅与他了。”
“望其能知难而退,或……或真能创造奇迹。”
“什么?!”
燕子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声音也冷了几分,
“你……你竟将那些核心典籍,乃至历年真题,都借给他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静室中踱了数步,眼神中带着一丝怒其不争的意味,盯着李长青,冷哼道,
“糊涂!李长青,你当真是糊涂啊!”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拿捏分寸,如何为自己铺路!却不想……”
燕子轩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失望与不解,
“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
“对这种人,借他些银钱,让他去报名,那是施恩!”
“再给他几本无关痛痒的入门算经,让他看到些许希望,却又如雾里看花,那是手段!”
他走近李长青,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只需告诉他,那些典籍深奥无比,需得有师长指点,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再‘不经意’地透露,某些关键的解题窍门、应试技巧,皆掌握在少数宿儒手中,非重金或特殊门路不可得。”
“如此一来,他若真有几分天赋,必然会想方设法求助于你。”
“届时,是收他为羽翼,还是让他欠下天大的人情,日后为你所用,岂不是尽在你一念之间?”
“他一个无根无萍的乡下小子,武道上似乎还有些根基,将来成就个八品炼力境的武夫护卫,也并非难事。”
“更何况,此等容貌,若是肯乖乖听话,懂得取悦上意,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玩物,或是一枚别有用途的棋子。”
“若是他当真走了狗屎运,通过了明算科,那便是奇货可居,你今日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这般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怎么就……”
燕子轩气得首摇头,
“你倒好!一股脑儿地把所有东西都捧到他面前,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他是知难而退了,还是感恩戴德了?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一个‘乐善好施’的虚名吗?”
李长青垂首侍立,脸上带着一丝愧色,低声道,
“燕兄教训的是。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小弟见其心志坚定,不忍以机心相欺,故而……”
“君子?!”
燕子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指着李长青道,
“你啊你!李长青,你这迂腐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这世道,‘君子’能当饭吃吗?能让你平步青云吗?”
他摆了摆手,似乎也懒得再多费唇舌,语气缓和了些许,
“罢了罢了,事己至此,多说无益。”
“那小子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成与不成,与我等何干?”
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且去好生收拾一番,沐浴更衣。”
“今晚玉带河畔的‘闻莺馆’,张公子做东。”
“邀了城中几位颇有名望的诗社同仁,要效仿古人,玩一玩那曲水流觞的雅戏,吟诗作对,品评时文。”
“这等场合,既能结交人脉,又能扬名于士林,对你日后大有裨益,莫要错过了。”
李长青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深深一揖:
“多谢燕兄提携!长青……敢不从命!”
燕子轩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去吧。”
待到燕子轩身影消失在门口,李长青脸上的谦恭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他缓缓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落在他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李长青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呵呵……”
他心中暗自思忖。
“我要真如你所说那般做了,怕是用不了几日,这南阳府学的书会,就得寻个由头,将我李长青除名了吧?”
“这群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自己满肚子龌龊算计。”
“却偏偏喜欢身边的人,个个都是谦谦君子,最好还能为朋友两肋插刀。”
“何其虚伪!何其可笑!”
李长青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厌恶。
“也罢,也罢。“
“这‘温文尔雅、乐于助人’的人设,既然己经立起来了,那便继续扮演下去吧。”
“就像昨日,去那荒郊野岭,祭拜那文清雪一般。”
“我惋惜她吗?”
“确实有几分。那般才情,那般容貌,香消玉殒,确是憾事。”
“但要说有多伤心,多悲痛……倒也谈不上。”
“毕竟,从相识到她殒命,拢共也没说过十句话,点头之交都算勉强。”
“更多的是一种远远的欣赏,以及……对美好事物逝去的,一种本能的遗憾罢了。”
“不过,这世间事,本就论迹不论心。”
李长青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便装一辈子君子,行一辈子君子之事,那到了最后……”
“谁又能说,我李长青,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君子呢?”
这南阳府,这大齐皇朝,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
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或真或假,或悲或喜。
而我李长青,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至于陆昭……
是龙是虫,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反正,无论陆昭成败,我李长青,
似乎……
都己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