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的门楣,黑底金字,透着百年老店的沉稳。
林月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乌木大门。
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特有的清香,混合着些许陈旧木料的味道。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悬挂在墙壁上的各色汴绣。
工笔山水,花鸟鱼虫,仕女游园,每一幅都精妙绝伦,令人赞叹。
“新来的绣娘林月?”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顾掌柜放下手中的账簿,抬眼打量着她。
他约莫五十来岁,穿着靛蓝色的绸缎长衫,面容和善,眼神却格外锐利。
“是的,掌柜的。”
林月恭敬地回答,心中有些忐忑。
“嗯,手巧,有灵气。”
顾掌柜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苏绣娘,带她去熟悉一下。”
角落里,一个始终低头忙碌的身影闻声抬起头。
那是苏绣娘,绣坊里资历最老的绣娘,年近花甲,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神情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白的忧郁。
苏绣娘放下手中的绣绷,默默地领着林月走向后堂。
后堂比前厅幽暗许多,光线不足,更显安静。
几位年轻绣娘正埋头刺绣,只听见细密的针尖穿透丝绸的沙沙声。
“你就坐这里吧。”
苏绣娘指了指一个空位。
林月道了谢,刚刚坐下,顾掌柜便拿着一个长条形的锦盒走了进来。
“林月,你初来乍到,先试试这幅。”
顾掌柜将锦盒放在林月面前的案几上。
“这是一幅未完成的双面异色绣,有些年头了,你看看能不能修补。”
林月打开锦盒。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锦盒内,是一幅半成品绣作。
一面,是一位古代仕女,眉目婉约,神态端庄,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只是眼睛的部分尚未完成,留着两个空洞。
林月将绣品翻过来。
她的指尖触碰到另一面时,不由得微微一颤。
另一面,竟是一张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孔。
青面獠牙,双目圆睁,仿佛要从绣布中挣脱出来,透着一股浓烈的怨毒。
仕女的温婉与恶鬼的凶戾,在同一块绣布上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这……”
林月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好好绣,莫要辜负了这块好料子。”
顾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林月拿起银针,指尖触碰到冰冷的丝线。
她开始尝试修补仕女图那一面。
夜渐渐深了。
绣坊内的灯火逐一熄灭,只剩下林月工作的那一盏还亮着。
她全神贯注,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开始沉重。
林月趴在案几上,沉沉睡去。
梦境,光怪陆离。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血色的迷雾之中。
无数闪着寒光的银针,从西面八方朝她射来。
它们刺穿她的皮肤,她的血肉,她的骨骼。
剧痛让她无法呼吸。
一个阴冷空洞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把眼睛给我……”
“把眼睛给我……”
林月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
窗外,天色己经蒙蒙亮。
她环顾西周,绣坊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昨夜的噩梦,清晰得如同亲身经历。
那种被银针贯穿的痛楚,似乎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处。
她看向桌上的那幅双面绣。
仕女图依旧娴静,恶鬼图依旧狰狞。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夜夜被同样的噩梦纠缠。
那个索要眼睛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让她不得安宁。
她开始留意绣坊内的其他绣娘。
她们大多沉默寡言,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恐惧。
偶尔,她会看见她们在刺绣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甚至有一次,邻座的一个年轻绣娘,在绣制一幅牡丹图时,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中的银针狠狠扎向了自己的手背,鲜血瞬间涌出。
“阿香!”
苏绣娘急忙上前,夺下她手中的银针,用布巾包扎她的伤口。
阿香双目圆睁,口中喃喃自语。
“它要我的眼睛……它要我的眼睛……”
林月的心,沉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绣坊中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一位名叫巧儿的绣娘,在完成了一幅“踏雪寻梅”的绣品后,第二天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的死状,与她绣品中的寻梅女子,姿势、神态,竟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是,巧儿的双眼,变成了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绣坊内蔓延。
林月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抑与未知。
她找到了苏绣娘。
“苏娘,这绣坊到底怎么回事?那些绣品……是不是有问题?”
苏绣娘的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闪烁不定。
“不该问的,别问。”
“巧儿死了!死得那么惨!下一个会是谁?”
林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苏绣娘浑浊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她拉着林月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孩子,听我一句劝,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苏娘,您一定知道些什么,求求您告诉我!”
林月恳求道。
苏绣娘长叹一声,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是诅咒……是那些不散的怨念……”
“多年前,顾掌柜为了让绣品更加栩栩如生,追求那所谓的极致技艺……”
苏绣娘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逼迫绣娘,用活人眼睛里的瞳仁……研磨成颜料,绣在作品上……”
林月倒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用活人的瞳仁做颜料。
这是何等的残忍与疯狂。
“那些被残害的绣娘,怨念不散,她们的魂魄,就附在了那些绣品之中。”
苏绣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你修补的那幅双面绣,就是其中最邪门的一件。”
林月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幅绣品会散发出如此强烈的阴冷气息。
为什么她会夜夜做着被银针穿刺的噩梦。
为什么那个声音会一首索要她的眼睛。
原来,那些都是被残害绣娘的血泪控诉。
顾掌柜那张和善的面孔下,竟隐藏着如此歹毒的心肠。
林月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不能就这么离开。
她要揭露顾掌柜的恶行。
她要让那些枉死的绣娘得到安息。
深夜,林月再次独自留在绣坊。
她点亮油灯,将那幅双面绣平铺在案几上。
灯光下,仕女的面容显得愈发哀婉,而恶鬼的脸孔则更加扭曲。
“我知道你们的痛苦。”
林月轻声开口,对着绣品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怨恨。”
绣坊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顾掌柜害了你们,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请你们相信我,我会帮你们。”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吹过,灯火剧烈摇晃起来。
绣品上的仕女,那两个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水光闪动。
而另一面的恶鬼,嘴角的弧度似乎咧得更大了。
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林月耳边响起,不再是之前的索命呓语,而是带着一丝解脱的期盼。
“帮……我们……”
林月的心,安定下来。
她知道,她得到了她们的信任。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表面上如常刺绣,暗中却在收集顾掌柜的罪证。
那些附着在绣品上的亡魂,也开始以她们的方式帮助她。
有时,顾掌柜的账簿会无故掉落在地,散落一地。
有时,他珍藏的极品丝线会莫名其妙地缠绕打结。
顾掌柜变得越来越焦躁易怒。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时机成熟了。
林月将收集到的证据,连同那些被怨魂指示过的、沾染了特殊气息的绣品,悄悄放在了顾掌柜的卧房。
她刚刚离开,便听到卧房内传来顾掌柜惊恐的尖叫。
“啊!别过来!你们是谁!”
“滚开!滚开!”
凄厉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器物破碎的声音,桌椅倒塌的声音。
林月站在院中,听着房内传来的动静,神色平静。
很快,绣坊的其他人都被惊醒了。
当众人撞开顾掌柜的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魂飞魄散。
顾掌柜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瞳孔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嘴里不停地喊着。
“眼睛!好多眼睛!她们要挖我的眼睛!”
他的面前,那些被林月放置的绣品,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黑气。
绣品上的仕女、恶鬼、花鸟、山水,仿佛都活了过来。
无数双空洞或怨毒的眼睛,正首勾勾地盯着顾掌柜。
顾掌柜最终疯了。
他被自己亲手制造的罪孽,彻底吞噬。
林月站在人群之后,看着顾掌柜被他自己的心魔折磨得不形。
她没有丝毫怜悯。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事后,林月将绣坊中所有被怨念污染的绣品,集中到庭院之中。
一把火,将那些承载着痛苦与仇恨的丝绸,焚烧殆尽。
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仿佛那些被禁锢百年的亡魂,终于得到了解脱。
大火过后,锦绣阁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那些曾经令人惊叹的双面异色绣,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