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头的欢呼声浪,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建奴大营上空,也抽在代善的心尖上。帅帐内,气氛比外面风雪冻僵的泥土还要凝滞。
豪格像一头刚从滚水里捞出的熊,盔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泥和……
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暗红色污迹。
豪格喘着粗气,眼神涣散,早没了出发前那股“摘果子”的劲头,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法洗刷的耻辱。
济尔哈朗被亲兵架着,脸色惨白如纸,方才在阵前急怒攻心昏厥,此刻刚悠悠醒转,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的牛皮,仿佛灵魂都被瓮城那口“铁锅”给炖没了。
代善端坐在那张铺着熊皮的帅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尖,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那几根精心打理的胡须连根拔起。
后悔!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反复烫着。
“三天……三天攻下蓟州……”
代善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皇太极那道措辞严厉、不容置疑的军令,此刻不再是催战的号角,而成了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铡刀!
期限只剩两天不到,可他拿什么去攻?
镶黄旗的精锐填进了那个吃人的瓮城,正黄旗跟着豪格冲上去的也折损大半,后续部队被城头火炮轰得七零八落,士气……不提也罢!
代善抬眼扫过帐内。
指望如同丧家之犬的豪格、济尔哈朗等人出主意?
代善心里一阵发凉,这群家伙砍人劫掠是把好手,论起计谋……
唉,怕是连“瓮中捉鳖”这西个字都认不全!
不提也罢!
论玩阴谋诡计,还是得和汉人学啊!
“咳……”
代善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死寂的帐内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尴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茫然、惶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甩锅前的期待?
“这个……嗯……”
代善感觉自己的老脸有点发烫,目光在帐内逡巡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到了角落里那个一首沉默不语的范文程身影上。
范文程正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帐内的愁云惨淡、主帅的悔恨交加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背景板。
代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求饶:“范先生……”
范文程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大贝勒。”
“今日……今日之事……”
代善顿了顿,感觉“中计惨败”这几个字实在烫嘴,“咳,先生当日之言,确有远见。
是本贝勒……急于求成,未能听取先生劝谏。”
这话从代善嘴里说出来,分量不轻。
帐内众人,尤其是豪格和济尔哈朗,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范文程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承认错误?分明是被现实抽肿了脸,实在没辙了,才想起角落里还有他这么个“狗头军师”。
作为一条“好狗”,范文程太明白此刻的处境了。
主人吃了大亏,正懊恼羞愤,这时候摇尾巴表功(“我早说了吧!”)是找死;
缩在角落装死(“不关我事!”)是没用;
必须得立刻、马上、表现出“为主分忧”的忠心和“尚有妙计”的价值。
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不然自己恐怕要变成一只死狗了!
范文程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恭谨,腰弯得更深了些:“大贝勒言重了。
奴才见识浅陋,未能力谏,亦有罪责。
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大汗严令,重整旗鼓。”
果然是一条好狗!
范文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足了代善台阶(“是我没力谏,不怪你”),又把焦点拉回了“怎么办”这个火烧眉毛的问题上。
代善一听“大汗严令”、“重整旗鼓”,头皮又是一紧,急忙道:“先生有何良策?
如今士气低迷,折损甚重,那张维贤又狡诈如狐,龟缩不出……这三天之期……”
代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范文程。
“大贝勒,经此一挫,强攻蓟州坚城,己是下下之策。
张维贤老谋深算,守备森严,我军士气受挫,强行驱策,无异驱羊入虎口,徒增伤亡,更恐激起……营啸之危。”
范文程巧妙地避开了“哗变”这个更刺耳的词。
“然,大汗军令如山,不可违逆。” 范文程话锋一转。
“奴才愚见,当务之急需要稳军心,固营盘。
立刻厚恤今日阵亡将士家眷,赏赐参战未死者,酒肉犒劳全军。
让将士们知道,大贝勒体恤,胜败乃兵家常事。同时,加强营寨巡防,谨防明军趁胜夜袭,更要……严防营中流言蜚语,动摇根本。”
打了败仗,最怕的就是军心动摇,谣言西起。
帐内一片寂静。
代善捻着胡须,内心思索。
代善很清楚,范文程说的不错,稳定军心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只是,现在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稳定军心,必然要用大量的粮草。
思索一番,权衡利弊后,代善下定决心。
如果攻不下蓟州,自己这些人恐怕就要交代在明国了。
如此一来,还要那些粮食有个屁用。
背水一战吧!
代善下定决心,立刻转向帐下:“传令!即刻宰杀牛羊,酒肉犒军!
阵亡者厚恤,伤者厚赏!
各旗严加戒备,敢有动摇军心、传播谣言者,立斩不赦!”
代善雷厉风行的气势似乎又回来了几分。
代善的话音刚落,传报声传来。
“报——!”
一个浑身是雪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声音带着哭腔。
“大贝勒!不好了!派出去挖沟壕的将士都在闹,说这冻土比铁还硬,挖不动,再挖下去,没等明狗打来,就先冻成冰棍了!
他们……他们快要哗变了!”
豪格败退的时候,知道进攻失败了,所以又下令继续自己的“土木工程”。
没想到,自己手下的这些将士这么点苦都吃不了,还真是废物!
豪格在内心吐槽!
“噗——!”
代善一口热茶全喷在了舆图上。
帅帐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活气,瞬间又被这盆“冻土冰水”浇得透心凉。
范文程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捋胡须的手也顿住了。
这……计划第一步“稳军心”还没开始,后院就先要起火了?
看来这“冻土工程”,还真是个甩不掉的烂泥潭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是一声急促的传报声传来!